我爸就這麼端著,放不下架子。不光是現在放不下架子,過去趙萬年帶著紅衛兵批他的時候,他也沒放下過架子。那時他的鳥仔被打成一坨,腿被打斷,但是他從不向趙萬年求饒。有時痛得眼淚叭叭直掉,他還盡量控製喊聲,連命都差點沒有了,他竟然還控製喊聲,就像一個英國紳士即將餓死了,還不讓嘴巴發出嚼食的聲音。
但是從杯山回來之後,我爸就想放下架子。他把借來的皮鞋又擦了一遍,穿著那天去杯山的行頭,提上當時較好的兩條牡丹牌香煙,往鐵馬東路倉庫走去。第一天他隻走到鐵馬東路路口就停住,腳步在地上量來量去。風把樹上的黃葉吹落下來,有一片掉在他的頭頂,另一片掛住了他的外套。從他麵前過去好幾趟公交車,他都沒上去。車停了又走,門開了又關。猶豫半天,我爸最後一轉身回廠裏去了。過幾天,我爸又提上那兩條香煙,坐上了去鐵馬東路倉庫的公交車。他望著窗外,樓房、標語、路樹、電線杆一一閃過,最後撲來倉庫的瓦頂。瓦頂多處殘破,有的地方還長了草。倉庫門口,掛著一塊白底黑字的“鐵馬區革命委員會”招牌。哦,我忘告訴你了,鐵馬區革命委員會辦公室已經搬進了倉庫,原來辦公的地點變成了“古巴服裝廠”,為了中古人民的友誼,工人們每天忙著為古巴人量體裁衣。那個服裝廠讓我第一次知道,外國人也會穿中國的衣服。
公交車停在倉庫麵前,我爸坐著一動不動。售票員衝著他喊:“同誌,倉庫站到了。”我爸掏出零錢:“不下了,再補一站車票吧。”車門一關,我爸扭頭看著倉庫慢慢地退去。
又過了一個星期,我爸提著那兩條煙下了公交車。他伸頭看了一眼倉庫,在站台處踱起了步子。他去倉庫的猶豫就像當年我想去強奸張鬧那樣,一次比一次走得遠,但始終下不了決心,真是有其子必有其父!我爸站了大半天,看看手表,抹了一把油亮的頭發,彈了彈褲子上的灰塵,厚起臉皮朝倉庫走去。主任趙萬年就在倉庫裏辦公,我爸把兩條煙放在他桌上:“這是買給趙大爺的,兩老還好吧?”
趙萬年說:“整天在家著急。他們準備了幾套衣服,去了兩次杯山拖拉機廠,因為不懂得登記名字,也沒帶證件,所以一直沒機會見到廣賢。”
“今天來就是想求你幫這個忙。廣賢他沒有強奸,是別人陷害的。最近上麵正在糾正冤假錯案,你看你能不能跟有關方麵打聲招呼。”
“這個……你叫我怎麼說呢?你知道我這個人一貫正直,從來不走歪門邪道。而且……去給一個強奸犯說情,人家會怎麼看我?”
“他不是強奸犯。我們家沒有強奸犯。”
“算了吧。廣賢有今天,全都是你這個爸教的。”
我爸的臉頓時紅到脖子根,他呼地站起來,轉身走了。趙萬年拿起兩條香煙追出來:“這個你拿走,不要給我來什麼糖衣炮彈。”
回到三廠宿舍,我爸顫抖著雙手撕開一條香煙,抽出一支來叼在嘴上,連續劃了三根火柴都沒把煙點燃,正好陸小燕來看他,就幫他點上了。他用力地抽了幾口,把煙霧和咳嗽一起噴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