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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服刑的最後兩年裏,我總是倒著計算時間: 小燕送棉帽來的時候,離我刑滿釋放還差一年零二百三十天;我爸在車間摔倒時,我的刑期還餘一年零一百八十七天;我把小燕的無名指捏斷那天,還欠刑期一年零一百三十七日;百家和小池到杯山來看我時,我的刑期還剩一年零六十五天……

那天,百家和小池的臉都掛著喜氣,特別是小池的臉,比我過去跟她做同學時還要紅撲撲。他們理所當然紅撲撲,因為他們都回城了,百家去百貨公司頂他爸的職,做會計,小池因參加市裏的畫展獲了三等獎,所以在市文化館找到了工作。當小池喜滋滋地掏出那個獲獎證書時,我的心裏頓時七上八下。我說:“當初,真該跟你們一起去插隊,不敢指望當畫家,至少也不會落到坐牢的地步……”

小池說:“活該!當時我不是沒勸過你。”

我說:“百家,你告訴小池了嗎?”

百家說:“告訴什麼?”

我說:“難道你沒告訴她我是被張鬧陷害的?”

百家說:“十年牢你都坐了九年,告不告訴都這麼回事了。”

我說:“你真不夠朋友,別人你沒空去說,怎麼連睡在你身邊的老婆都不幫我說一句?你這不是成心讓同學們把我當強奸犯嗎?”

百家說:“奇怪了,你不強奸,幹嗎要鑽到別人的屋裏去?”

你聽聽,你聽聽,這像是朋友說出來的話嗎?這簡直是滿嘴噴糞,把整個接待室都熏臭了。我聽到腦袋裏轟地響了一聲,頭皮下的血管鼓了起來,眼珠子都氣痛了。我揚手扇過去,叭地一響,於百家的臉歪了。他舉起拳頭準備還擊,被小池死死拖住。小池把他推出接見室,然後一個人走回來,坐在我對麵:“廣賢,你太衝動了。”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以為百家對這個案件最清楚,我甚至認為就是我爸把我當強奸犯了,百家也不會,沒想到……”

“你真沒強奸?”

“難道連你也不相信?”

“那你也不至於打人呀。”

“這算是便宜他了,你哪知道,當初就是他寫信煽動我那麼做的,連抽第幾根窗條,連抽窗條時要閉上眼睛都是他教的。”

小池忽地提高嗓門:“難道連強奸也是他教的嗎?”

“我沒強奸。”

“沒強奸你幹嗎老老實實地坐了九年?除非你是傻瓜。”

“你說對了,我就是天底下最傻的傻瓜。”

“曾傻瓜,如果你沒強奸,那就請個律師讓我看看,你要是連律師都不敢請,誰會相信你不是強奸犯?”

“除非張鬧翻供,否則請十個律師也沒有用。你告訴那個姓張的爛貨,等我出去之後饒不了她!”

當晚,我坐在監舍裏發呆,香煙抽了一支又一支,頭發上全是煙霧,地上全是煙頭。我隱約感到外麵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知青回城了,畫畫又重新被當職業了……也許我的案件真有可能翻過來了。第二天我去找賈管教給我拿主意,他說多年的媳婦都熬成了婆,何必再花錢請律師。我說這不是錢的問題,也不是十年不十年的問題,而是我清不清白的問題。賈管教說反正離你出去還剩一年零六十四天,你自己拿主意吧。

我給小燕寫了一封長達十頁的信,讓她以最快的速度幫我找一個律師。但是信還沒寄到她手上,她就已經到杯山來看我了。她穿著一件碎花襯衣,兩腮塗了過多的胭脂,嘴唇擦了口紅,身上發出香氣。我抽了抽鼻子:“看看你這身臭資產階級的扮相,就不怕挨批鬥?”

她掏出一瓶香水,往我的頭上灑了幾滴:“現在滿街都是紅裙子,灑香水、擦口紅再也不用害怕了。”

“還真變了?”

“可不是嗎,連台灣的歌曲都可以唱了。”

“那你抓緊時間給我找個律師。”

她睜大眼睛:“幹嗎要找律師?不就剩下一年零六十天了嗎?”

“就是剩下一天,你也得幫我找。我總不能背著一個強奸犯的名聲出去,你也不想嫁給一個強奸犯吧?”

“無所謂,都習慣了,誰不知道我跟了一個強奸犯呀。”

“你才是強奸犯!”我一聲怒吼,嚇得她的眼皮直跳,吐出來的舌頭縮得比電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