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萬沒想到,我的刑期還剩下一百零七天的日子,張鬧給我寫了一封信,那封信至今我還能倒背如流:
曾廣賢:
你好!我是省文藝思想宣傳隊的張鬧。你還記得我嗎?
自從你被判刑之後,我就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嘴巴都起了泡泡。我多次走到法院門口,想去改口供,但是我沒有勇氣否定自己,我害怕,我害羞,我無知,讓你白白坐了這麼多年的牢,你一定恨死我了。
如果你願意,我很想跟你詳談一次。需要的話,我可以厚起臉皮到法庭給你作證,我會告訴他們九年前的那個夜晚是一場誤會,你沒有強奸我。這輩子我沒做過任何虧心事,獨獨就做了你這一件,真對不起啦!
等你的回音。祝你愉快!
張鬧
我把信箋捂在臉上,眼淚刷刷地流下來。我勸自己別哭,這麼多年來比這更委屈的事難道還少嗎?但是淚水它就是不聽話,好像衝破了閥門,嘩嘩地流淌,把信箋當成了手帕。室友們圍上來,像看猴子那樣看我。孫南掰開我捂在臉上的手,拿過信箋,驚叫:“大哥,這上麵寫的什麼呀?”我立即中止哭泣,抓過信箋一看,上麵的字一遍模糊,有的變成一團雲,有的變成一輛車,有的幹脆四不像,但是一律都變粗變大,仿佛工作報告裏的統計數字。我叫了一聲“完了”,便哆嗦著手劃燃一根火柴,放到信箋下麵去烤,火柴隻燃了不到一秒鍾就熄滅。我說:“孫南,快幫我烤烤,這可是能把我洗幹淨的證據。”孫南點了一支煙,放到信箋下,我也點了一支放下去。室友們一個接一個點燃香煙,先用嘴巴吸紅煙頭,再放到信箋下。隻一會工夫,信箋下就集中了十幾隻手,每一隻手上都捏著燒紅的煙頭,煙頭一閃一閃的,騰起團團煙霧,把信箋整個淹沒。如果某一支煙頭將要熄滅,拿它的人就抽出來狠狠地吸幾口,又放回來。十幾支煙燒完了,也沒把信箋烤幹。我撕了一件自己的衣服,把它點燃,慢慢地烤,總算把信箋烤硬了,烤黃了。
孫南說:“這麼好的衣服都賠進去了,這信就這麼值錢?”
我拍拍信箋:“你好好看看,這上麵都寫了些什麼?”
孫南把頭湊過來,看了一會:“嗨,我還以為是表揚信,原來還是說你強奸她。”
我把信箋抬起來,目光飛快地搜索,發現“你沒有強奸我”變成了“你強奸我”,“沒有”那兩個字變成了一團墨跡。我點了點那團墨跡:“這不是有兩個字嗎?”
孫南說:“誰知道那是什麼字呀?”
“‘沒有’,這兩個字是‘沒有’。”
“我還以為是‘狠心’呢。”
“你怎麼就看出‘狠心’了?”
“我是瞎猜的。”
我把信又重新看了一遍,每一行都有三四個地方變成了墨跡,讀起來斷斷續續的,隻剩下大概意思。我把信揉成一團,丟在地上:“為什麼要流貓尿?我要是不流貓尿,這信怎麼會打濕?信要是不打濕,我怎麼會賠上一件衣服?真他媽的發癲!”說這話時,我沒忘記往自己的臉上追加幾個巴掌。孫南把信撿起來,用手撫平,遞給我:“留個紀念吧。”我抓過信,狠狠地撕了兩把,忽地停住……也許我又錯了,我不能一錯再錯了,信盡管有些模糊,但至少還能看得出是一封道歉信,這總比自己去跟別人說自己不是強奸犯有說服力。這麼一想,我把碎紙片塞進了衣兜。第二天中午,我吃飯的時候故意留了一口。我把那口米飯捏成糨糊,然後再把撕碎的信粘貼在一張白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