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的刑期還剩下六十一天的時候,賈文平管教拿著一張紅頭文件來到裝配車間,向我宣布:“曾廣賢,你現在就可以走了。”我像被電了似的,呆在原處,捏著的扳手哐啷一聲掉下去。賈文平把文件遞過來:“這個你帶上,它能證明你無罪。”我接過文件仔細地看了起來,上麵簡要地說明了我被張鬧陷害的經過,最後法院對這個由當事人作假證引起的錯判及時更正,準予我無罪釋放,文件的右下角是一個又紅又大的公章,公章的下麵是年月日。那些跟著我發呆的犯人們忽地回過神,紛紛衝上來擁抱我,好像我剛踢進了球。我沒有一點思想準備,就連激動的眼淚也沒有準備。我讓他們抱了,拍了,掐了,就木然地跟著賈文平走出車間,連行李都不願意回監舍去拿。我們穿過操場,好幾個車間的犯人都把臉貼到窗口上,用手拍打著窗戶、門板和牆壁,齊聲喊道:“曾廣賢、曾廣賢……”他們整齊的喊聲把樹上的麻雀都驚飛了,感動得賈文平走一步就揉一下眼睛。說真的,這麼感人的場麵,就是木頭也會有知覺,但是我竟然沒掉一滴眼淚,連手也沒向他們招一招,現在回想起來都還覺得對不起他們,虧欠了他們。我不是一個沒有感情的動物,隻是因為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嚇蒙了,嚇傻了,仿佛是做夢,虛假得像是走在棉花上。
一輛吉普車停在杯山拖拉機廠的大門前,我低頭從吉普車邊走過去,忽然聽到有人喊我,便回頭看了一眼。門口除了執勤的戰士,就是發白的陽光,連一隻多餘的螞蟻都沒有。是我的耳朵過於敏感,或者我太想聽到有人喊我了?我踩著影子又往前走去,後麵再次傳來叫我的聲音,這次我聽得真真切切,是一個清脆的女聲。我站住,慢慢地轉過身。車門打開,從上麵下來一個漂亮的女人。我說:“你……叫我?”
她說:“還有誰會叫你呀?”
我眯起眼睛。
她走過來:“怎麼,不認識了?”
“張、張鬧。”
“算你還有記性,走,上車吧。”
上車?我被關了十年,全都是她的功勞,不給她幾耳刮子,不踹她幾腳,不掐死她就算客氣了,怎麼還能上她的車?我像釘子把自己牢牢釘在地上,咬緊牙齒,捏緊拳頭,直瞪瞪地看著她。公正地說她還是那麼漂亮,美人尖依舊,笑眯眯的眼睛一點沒變,尖鼻子,小嘴巴,皮膚又細又白,要不是怎麼看怎麼順眼,我就送她一拳頭了。
她說:“我是專門來接你的。廣賢,對不起了。”她這麼一說,我的拳頭就鬆了一點點。她又說:“一直沒來見你,是因為我忙著跑法院,找他們給你下文件,忙了一個多月,才把案件翻過來。”這麼說,我能提前兩個月釋放,能拿到一份洗刷自己罪名的文件,還是她給跑出來的。我不僅拳頭鬆了,牙齒也不咬了。她接著說:“我都等你一個多小時啦,快上車吧。”這下,我連緊鉚在地麵的腳板也鬆弛了。我放鬆的整個過程就像拆機器,她說一句我就鬆一顆螺絲,最後我散得七零八落,沒了主心骨,跟著她爬上吉普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