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如果我不把倉庫租給於百家,那倉庫現在都還在我們手裏。於百家爽快地給了我兩年租金,就把錢捏緊了,一毛不拔了。第三個年頭,又到了該付我五萬元的時間,我到他辦公室去催款,他說不就五萬元嗎,別弄得像欠你幾個億,明天提給你就是了。多少個明天過去,他付款的那個明天始終沒到來。我說難道你要把這筆錢拖到二十一世紀嗎?他嘩地扯下一張支票,遞給我。我哼著歌曲跳著碎步來到銀行,營業員接過支票一查,說這個賬戶是空的,他用鐵的事實告訴我什麼叫做空頭支票。沒辦法,我隻好請他擦皮鞋、下館子,隔三差五地給他送煙送酒,把自己弄得像個欠債的。他跺跺皮鞋,剔著牙齒說哥們,你放心,過兩天我一定把錢給你。他說“一定”的時候特別用力,仿佛要把那兩個字咬扁。
到了冬天,樹葉黃了,冷風一起,隨處可見戴手套、圍圍巾的人。於百家不僅沒付我年頭那五萬元,眼下又到了該付年尾那五萬元的時間。我抱著雙手到於伯伯家去找他,連他們家衣櫃和床鋪底都搜查了,也沒看到他的影子。倉庫門前堆滿了落葉,霓虹燈再也不閃了。一輛警車鳴叫著開到倉庫,車上跳下幾個公安,他們分別在門窗上貼了封條,還貼了幾張通緝令。於百家因為從事色情業,非法集資,偷稅漏稅等被通緝,他的照片除了貼在大街小巷,還上了報紙、電視,一下成了名人,害得於伯伯和於伯媽晨練時除了戴手套和圍圍巾,還要戴口罩和墨鏡,那段時間他們最怕熟人跟他們說:“早上好。”
當初我要是請律師幫我看看出租合同,那我也不至於受於百家牽連。我一直以為我收的是租金,但倉庫被查封之後,負責本案的黃公安指著合同說,上麵寫得清清楚楚,你每年拿的十萬元是利潤分成,這說明你們是合夥經營,風險共擔,利潤共享,最多你可以逃脫非法集資這一條,非法從事色情業和偷稅漏稅你是怎麼也脫不了幹係的。我驚出一身冷汗,把合同高聲朗讀了一遍,才發現我拿的確實不是租金,怪不得於百家欠錢的時候還敢拿鼻孔跟我說話,一見麵就說沒利潤。因為那份合同,我三天兩頭被黃公安追著屁股問話,問完話他就讓我在記錄本上簽字、按手印。假如當初我把合同認真地朗讀一遍,或者在合同加上一條“不得從事非法經營”,那我就不至於整天把牙刷、毛巾和褲衩裝在提包裏,作好隨時被抓走的準備。我要是把倉庫租給一個好人,那現在我們家都還在收租金,鈔票大大的有,根本花不完,買轎車也行,住別墅也沒問題。
這合同扯出來的事,你不知道有多麻煩。每天早上起床,我就看見一個人從窗口下閃開。上街的時候,總有一個人像影子那樣不遠不近地跟著。我上車那人也上車,我下車那人也下車,甚至我買衛生紙他也假裝買衛生紙。從車間幹完活出來,我經常看見對麵的樓上站著一個拿望遠鏡的家夥。種種跡象表明,我被便衣警察跟蹤了,他們不馬上抓我,是想通過我這個誘餌釣出於百家這條大魚。人要是被跟蹤一兩天還湊合,這麼被跟蹤兩年那就相當相當湊合了。倉庫被封條封著,在沒抓到於百家之前,我連門鎖都不敢碰,更不可能再租給別人,或者出賣。一天晚上,我再也受不了失眠的煎熬,就跟趙山河把存折拿出來算了一遍,總共還剩下十萬元。當時,我們的月工資隻有百來塊,十萬元就相當我八十年的工資,隻要不出意外,這錢不僅我這輩花不完,就是到了兒孫輩也花不完。有這十萬元打底,我就把那個惹麻煩的倉庫捐給了鐵馬區政府。區政府在歸江飯店搞了一個隆重的捐贈儀式,我的名字上了報紙、電視,慷慨大方的事跡經常從掛在你床頭的收音機裏播出來,弄得名聲比於百家的還大,難道你沒聽見嗎?政府頒發給我們的獎狀和收音機掛在一起,爸,你隻要睜開眼睛,最先看到的就是獎狀。多好的獎狀呀,上麵蓋著公章,印著金邊,鑲著木框。這雕花的木框,不是一般的手藝可以做得出來的,幾十年之後,它絕對是一件可以高價拍賣的藝術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