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瞿師傅的故事(1 / 2)

序一 瞿師傅的故事

上海大學文化研究係 王曉明

剛讀完呂途這書稿的前一半,我就想起了瞿師傅。四十年前,我在上海的一家地毯廠當鉗工,從進廠學徒,到離廠讀書,整整五年,我都披披掛掛著一堆扳手鉗子,跟著他在機器間磨練手腳。他是浙江衢州人,身板清瘦,收我為徒時才四十出頭,卻已經是八級鉗工,在全廠技術水平最高,每月的薪水也最高,書記廠長都是六七十元,他拿八十六元。他不是黨員,也非班組長,卻很有威信,青年男工中,凡是有點驕傲、無意仕途的人,大都不同程度地以他為榜樣,“瞿師傅說……”經常比“書記說……”更管用。

回想起來,瞿師傅是讓我明白勞動是什麼的第一人。大家常說“勞動創造價值”,他的工資單正是明證,他不是以黨票、官職和學曆,更不是以資金和裙帶關係,而是以一手過硬的鉗工技術,以日複一日的富含技術量的體力勞動,掙得了全廠最高的工資。[ 從勞動價值理論所說的“價值”,到瞿師傅的工資,其間從抽象到具體的多個中介環節,這裏都略過了。]

不是所有的體力勞動都能掙到這樣的工資的,鉗工組長孫師傅,黨員,矮墩墩的個子,幹起活來一點都不吝惜氣力,卻因為技術水平不高,工資就比瞿師傅少一大截。即便“文革”時代,在號稱“工人階級當家作主”的上海,至少我那個工廠裏,工人的勞動報酬,依然是和勞動的技術含量成正比的。

瞿師傅一個人就可以造一台織毯機,[ 這個“造”當然也包含選購合適的電機和找較大型的機器廠加工織毯機主軸這樣的“非自造”部分。] 事實上我頭三年學徒,主要就是跟著他試造一台新式的織毯機。這是一種複雜的勞動,從畫大張的結構圖,到戴上麵罩焊接零件,你都要會;這因此是一種綜合的勞動,從如何組裝傳動大軸,到怎麼加工長不及2公分的特殊螺絲,你都要心中有數;這也是一種自主的勞動,大致確定了工作目標和完工時間,以後的整個過程,都是你說了算;這更是一種創造的勞動,看著又高又寬的織毯機在自己手裏一點一點地成形,那份滿足和得意,足以壓倒所有的疲憊和傷痛:我跟著瞿師傅幹過許多通宵,也因為笨拙和疲勞出過一次工傷。

正是從這瞿師傅式的勞動當中,我真切體驗到了勞動的多重含義。它經常是在製造某種物品,這些物品可以滿足人的需求,至於是不是要將這製造說成是“創造價值”,我覺得應該斟酌,從今天的勞動狀況來說,這樣的說法似乎問題多多。但勞動也是一種教育,它不但讓人煥發——如陶行知所說的——“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這樣踏實健康的生活誌趣,更讓人體驗對自己身心能力的自信,不知不覺就會挺直腰板,自尊自愛。什麼叫勞動光榮?不僅是因為它製造具有使用價值的物品,更是因為它激發生活意義,讓勞動者變得優秀!

不用說,這些都是現在的回顧,當初跟著瞿師傅幹活的時候,我是不會去想“勞動是什麼”的,當時根本不懂這個。但那五年的鉗工經曆,給了我許多結結實實的記憶,我今天才能這麼確信無疑,慶幸獲得過那樣的勞動的洗禮。

但是,說大一點吧,最近大半個世紀的雇傭勞動的一大趨勢,就是要在世界各地消滅“瞿師傅式的勞動”。這消滅的主要方法,是發展一種技術,將綜合複雜的勞動過程,分解為細小簡單的勞動步驟,1900年代在福特汽車廠布成的那一條流水生產線,就是這技術的第一個大型的產物。

這東西煞是厲害,在每一個重要的方麵,它都和瞿師傅式的勞動反著來:勞動不再有任何複雜的性質,它現在就是一個簡單的動作;工人也不再需要了解全局,你盯著眼麵前一小塊空間就夠了;自主是談不上了,領班隻需將流水線的傳輸速度扭快一秒鍾,你就會緊張得放個長屁都不敢;跟創造更是不相幹,你隻是千百次地重複擰緊同一種部件上的同一種螺絲,時日稍久,你甚至都感覺不到自己是個活人……

跟瞿師傅式的勞動相比,特別是在大多數單個的勞動環節上,流水線的生產效率是大幅提高了,所有以降低成本為牟利關鍵的企業和機構,當然熱烈地擁抱它。但是,對那些被密集種植在流水線邊的工人來說,這樣的勞動卻不是什麼好事。他們的工資數因此大大少於瞿師傅們,在今天,誰見過一個流水線的操作工,比車間主任——更不用說廠長經理了——拿更高的工資?更重要的是,流水線是一所摧折心氣的學校,它以各種齊整固定的噪音,持續地教訓勞動者:你就是一具簡單的機械,你毫無特色,隨時可以被替換,就像是一粒灰塵,哪個角落裏都有一大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