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年少氣盛的青年,在這流水線上呆得稍久一點,也會如屢遭老師輕蔑的小學生,不自覺地就垂頭喪氣、自輕自賤起來吧?
可是,今日中國大地上,稍微麵積大一點的工業區,稍微“現代”一點的工廠車間,差不多都是流水線的天下。前幾年我去看望瞿師傅,坐在他退休後親手製作的全套木製家具中間,聽他回憶昔日工友的近況:“現在都不做鉗工了,都在屋裏廂了……”
何止是工廠呢,從美式快餐店的漢堡生產程序,到中式連鎖飯店的中央廚房,用生產福特汽車的方式製作食物的趨勢似乎不可遏止;學校越來越多地變異為勞動力培訓班,種種拆分教學環節,甚至將授課、評分和編教材完全隔開的分工程序,也正大行其道;甚至那曆來被視為個體精神創造的最後堡壘的文學寫作,也被創意產業大麵積地攻陷,各種團隊式分工-合成的寫作模式,開始進入大學的教室,被唾沫四濺地推薦給躍躍欲試的文學青年…… 精神勞動的世界裏,現在到處排開了流水線,瞿師傅們是應該呆在屋裏廂了。
流水線越是鋪天蓋地,勞動技能的分布就越失衡。跟著瞿師傅幹的時候,我這麼笨手笨腳的學徒工,也能一天天體驗自己的技藝的進步,可流水線主宰的車間裏,技術與操作工無緣,它現在是樓上白領技術員的禁臠了。電腦係統越發達,對有技術者的數量需求就越低;人數日眾的“簡單勞動”者,也越容易被機器手成批成批地取代。到了這一步,老板們就振振有詞了:你們在生產過程中這麼無關緊要,還好意思要漲工資?!
從這個角度看,我真是覺得,那種對複雜勞動大卸八百塊的分解技術,那些建立在這種技術之上、規模越來越大、結構越來越複雜的管理係統,那作為這技術和係統的絕佳體現的流水生產線,都是勞動和勞動者的大敵。正是在這些技術、係統和生產線的擴張之中,勞動者的處境持續惡化。不要以為這隻是事關藍領,這十年風頭日健的許多“雲計算”、“雲管理”公司,都利用這種技術和係統,以遠比藍領車間苛刻的條件,雇傭至少是數百萬的零工,說不定——因為無從核實——其中還有許多未成年人,在網絡世界裏為其24小時全天候工作:可都是幹幹淨淨坐著敲鍵盤,很白領啊!
今日中國,是世界上工業流水線最多的地方,大概也是各式非工業的流水線擴張勢頭最猛的地方,多半還是那種分工等於進步、效率就是生命的信念最為喧囂的地方之一。正是在這些基本狀況的配合之下,那些較為“上層”的社會弊端,例如呂途書中記錄的企業野蠻管理和政府不作為,就發作得更為猛烈,對勞動者的身心和文化,造成深刻長遠的傷害。[ 舉一個呂途在書中重筆描述的例子:以下三個因素——流水線式勞動,威逼利誘的加班製度,和工人的被迫頻繁離職——的深度結合,造成了工友之間雖然長時間共處一個空間,卻普遍少有非功利的交往,實質上形同路人。] 從這個意義上說,要創造和發展呂途所殷殷期望的健康開闊的新工人文化,恐怕就得同時在多個層麵努力:既要在勞動成果的分配上,堅決狙擊和縮小剝削和不公;也要在政治和文化教育的領域,持續促進民主、平等和解放意識的進步;更要在社會的深層結構方麵,破除現代化的迷信,推進各種能持續促進勞動技術的普遍進步和均勻分布的勞動形式,重新激活勞動的正麵教育功能。也許是太主觀了,我現在愈益相信,一個社會的基本勞動形態,是決定這社會有沒有未來的關鍵之一。
正是出於這樣的判斷,我要特別建議讀者,請仔細地閱讀呂途這書的後半部分,此刻正在北京郊區那個嘈雜村子裏慢慢長大的“公社”生活,它的一個重要方麵,就是發展一種綜合自主的新的集體的勞動。最近兩三百年來,很多中國和外國的思想家,都憧憬過上午打魚刷漆,下午沉思寫作的自由世界,遍布全球的許許多多有誌者,也此起彼伏地實踐過——或正在實踐著——這樣的理想。在這樣的曆史和現實背景下,你從書中讀到皮村的“公社”成員們,既是校長,也是司機,既是收貨員,也是領導人,既是歌詞作者,也是清掃工人…… 是不是覺得振奮呢?
一百年前康有為說,烏托邦並非空想,它就是現實的一部分。讀完呂途記錄的皮村故事,我覺得對,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