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傾斜的陽光透過樹梢照在小道上,枯黃的落葉被染成金黃色,褪去了落寞。
身後是那座我曾經信賴過的教堂,如今我不再戀它了,但是瞥見拱門上頭的十字架時,心裏還是會有隱約的疼痛。
塗聶聶一隻胳膊掛在我的脖子上,淚痕未幹透的臉龐綻出了如花的笑靨。
我不知道她在笑什麼,明明剛才還怕得要死,又說鬧鬼又說再也不來了,現在卻笑得合不攏嘴,花花的臉上仍然是那樣神采飛揚。
或許對她來說沒什麼是真正的煩惱,就連說出“我喜歡你”這樣的話來也可以輕輕鬆鬆,絲毫不覺得哪裏難為情。
“臉皮真厚啊……”我在心裏歎息了一聲,低下頭問她,“你還能走嗎?我背你吧?”
我也就是出於禮貌問了聲,按常理推測,女生會婉轉拒絕這樣的好意。可我忘了這個人是塗聶聶,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好啊!”然後很自覺地爬到了我的背上。
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背著她沿著小道繼續朝外麵走。
塗聶聶趴在我的耳邊輕輕地說:“唉,剛才我就是在這裏麵走暈了,這座花園怎麼那麼複雜,小路特別多。”
她呼出的氣息全在我的耳邊縈繞,弄得我渾身癢癢,腿腳幾乎都發軟。我幹咳了兩聲,用很低沉的聲音提醒她:“別靠我那麼近。”
塗聶聶盛氣淩人地說:“嘁,是你主動要背我的,難道我很想靠近你嗎?”
我輕鬆一笑,就這樣吧,這樣的塗聶聶才是正常狀態。
這一天忙忙碌碌就過完了,我從跆拳道館回來剛好晚上9點。天黑了以後才能感覺出秋天的涼意,我衝了個澡出來在走廊上站了會兒,覺得渾身冰冷。
秋裳抱著書本從屋裏走出來,暖黃的燈光灑在走廊上。
她走到我身邊,用背倚著欄杆靠著我:“哥,你在這裏幹什麼?”
“沒什麼,看看夜景。”我隨口答道。
其實福利院裏漆黑一片,哪裏有什麼夜景,隻是遠遠能聽見街市車水馬龍的繁華聲。我扭過頭來看秋裳,她剛洗過的長發散發著淡淡的草木清香,有些卷曲地搭在肩上。我朝屋裏努努嘴,問:“看見桌上的藥了嗎?一個冬天的。”
“哥,檢查結果不是沒問題嗎?”
“可是醫生說了藥不能斷,以防萬一。”
秋裳略有些難過,將頭頂在我的懷裏:“其實我不怕生病,也不怕疼,這麼多年都習慣了。我最怕的是……哥不在身邊。”
“傻丫頭,我當然會一直在你身邊的。”
“會一直嗎?直到永遠嗎?”
我摸著她柔順的長發,笑道:“廢話,你是我妹妹。”
秋裳雙眸裏含著淺淺的悲傷,不停閃爍著:“如果你將來結婚了呢?”
“結婚?你在想什麼呢?”我吃驚地瞪著她,一邊摟著她往屋子裏走,“你哥我才多大就結婚啊?傻丫頭,你成天腦子裏瞎想什麼?”
秋裳眨巴著眼睛楚楚可憐地望著我,喃喃道:“可是總會有那麼一天,你有喜歡的人,有新的家庭,有新的家人……”
“誰也比不上你!”我斬釘截鐵地大喝一聲,“別想了,睡覺!”
周一升旗儀式上,校長表揚了黃子雯和邵梧州。廣播裏念表揚信的時候,我和塗聶聶正在教室裏抄作業。
她的腳受傷了,而我沒穿校服。
塗聶聶很開心地在我背上捶了一下,說:“青出於藍啊!”
她眉開眼笑的時候真是忘了在教堂裏被嚇成什麼樣,恐怕也沒人見過她那麼狼狽的樣子了。我好意提醒她:“嘿,你還敢不敢去我們福利院了?”
塗聶聶的臉色果然變了,巴掌大的小臉慘白慘白的,搖頭說:“不去了,又鬧鬼又有表揚信的,我再也不去了。”頓了一會兒,她又抬頭盯著我說,“以後我去跆拳道館找你。”
我邊抄作業邊唬她:“在那裏要叫我費老師,懂嗎?”
她嘟著嘴表示很不滿:“什麼費老師……狒狒老師還差不多。”接著她自己“撲哧”一聲笑了,趴在桌上起不來,“狒狒老師,來表演一個胸口碎大石吧!”
我瞟了她一眼,抬手將中間那本作業抽掉了,看她還怎麼抄。
塗聶聶急了,站起來搶奪,大叫:“喂,那是邵梧州的作業本,又不是你的!”
我將本子藏在身後不讓她得逞:“那又怎麼樣?”
“抄完了要趕緊放回去,不然被他發現就糟了!”
我恍然大悟:“哦,原來你是偷的。”
塗聶聶凶巴巴地說:“這叫借,借來的!”
“是嗎?”我一邊嘲笑她,一邊把本子攤出來繼續抄作業。
塗聶聶氣鼓鼓的小臉這才和顏悅色起來。
她伏案寫字的時候神情很認真,整齊的劉海覆在額頭上,偶爾抖幾下、甩幾下,烏黑的眼珠子機靈地轉來轉去,仿佛她在做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而不僅僅是在抄作業。
我腦海裏忽然冒出那個場景,在清爽整潔的活動室裏,她傻傻地笑著對我說:“我好像更喜歡你。”
“喂,憂鬱的藍,我抄完了。”塗聶聶用胳膊肘撞我兩下,又神神秘秘地說,“你有沒有在福利院遇見過很詭異的事情啊?”
我忍不住又要鄙夷她,世上哪裏有那麼詭異的事情?不都是人為的嗎?
“那天我在你們住的那棟樓後麵玩手機,老覺得渾身不自在,後來才發現有個女生一直在看我,看了足足有十幾分鍾。我實在受不了,於是抬頭看,一眨眼她就不見了,而且四周陰風陣陣,嚇得我趕緊跑。後來玩捉迷藏,我就是亂走走到教堂裏麵了,結果又莫名其妙地被關了起來,而且關鍵時刻,手機還沒電了!你想啊,太邪門了,我能不害怕嗎?”
我微微出神,問:“那個女生長什麼樣?”
塗聶聶支著下巴描述:“很長的頭發,辮子上紮了根藍綢帶,穿著白色的衣服,麵無表情,嚇壞我了。”
我心裏隱隱覺得不安,她看見的是秋裳。可是善良的秋裳從來不會那樣,她總是以微笑麵對每一個人,懂事又有禮貌,怎麼會盯著塗聶聶看呢?
塗聶聶呼著氣反問:“你說,這是不是鬧鬼?”
我不屑一顧地說道:“你有妄想症。”
但是仔細回想昨天晚上秋裳說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話,我心裏越加發起慌來。
秋裳上的是普通中學,幹淨整潔的校門口,同學們成群結隊地往外擁。
我坐在門衛室外麵的欄杆上伸長脖子張望,終於看見一抹淡藍色的身影漸漸地朝我這邊移動。我揮動手臂,秋裳便乖巧地朝我跑過來,笑眯眯地喚我:“哥,你怎麼來了?”
我用心留意她的表情,答:“來接你放學。”
秋裳挽住我的胳膊,小聲問:“我走回去隻要10分鍾,你還來接我,是不是有事?”
我想了想,說:“帶你去吃冰激淩。”
秋裳說:“現在天涼了,我不想吃冰激淩。”
我正在想怎麼樣和秋裳開口,突然聽見有人流裏流氣地過來搭訕:“嗨,小秋,這是你男朋友嗎?好高大、好帥氣啊!哈哈哈……”
秋裳猛地顫了一下,緊緊抓住我的手說:“哥,我們快走。”
搭訕的那個男生騎著車,旁邊還圍了四五個十四五歲的不良少年。我下意識地攥緊拳頭,問秋裳:“他們是什麼人?”
秋裳喃喃地答:“我們學校有名的混混。”
“他們經常找你麻煩?為什麼不告訴我?”
“沒有……他們就是偶爾……和我說幾句話。”秋裳咬了咬嘴唇,蒼白的臉上猝然淌下一行淚,“哥,我不想給你添麻煩,快走吧,別理他們。”
我拉著秋裳快走了幾步,衝出校門。一出了學校,我們就不在校警的視線範圍了。我突然甩開秋裳的手,轉身就朝騎在自行車上那個跟她搭訕的少年揮了一拳。趁他被打蒙的時候,我又飛起一腳將他連人帶車踢倒。
那四五個人見情況不妙,從旁邊撿了石頭、木棍圍上來攻擊我。
“哥!啊……你們別打了,哥!”秋裳著急地在一旁拉拽著不良少年的衣服哭喊,“你們別打我哥哥!”
“你哥哥?”被我從自行車上打下來的男生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賊賊地笑著,“你是孤兒,哪裏來的哥哥?是情哥哥吧?”
我身上重重地挨了幾棍子,從鋪天蓋地的圍毆中衝出來後,正巧看見幾名校警迎麵跑來,我轉身衝秋裳喊:“快走,這事跟你無關!”
秋裳這個傻丫頭卻淚眼汪汪地拽住我:“哥,我不走。”
那幾個不良少年見校警來了拔腿就跑,但是隻跑掉一個,其餘四個都被逮了回來。
我和秋裳也被推搡著去了保衛室,和另外幾個人一起老老實實地坐在那裏等待教導主任的訓話。
秋裳一向是聽話的好學生,恐怕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陣勢,一直瑟瑟發抖地倚在我身邊。
教導主任年紀有些大,都禿頂了。顯然在這樣的普通中學,對於這種事情他已經見怪不怪了。那幾個問題少年他好像都很熟了,隻是盯著我打量了好幾遍。
“你不是本校的學生?”他問。
其實一眼就能看出來,我的年齡擺在那裏,不像初中生。
秋裳站起來小聲回答:“他是我哥哥,來接我放學。”
教導主任摸著光溜溜的腦門,恍然大悟:“哦,你也是福利院的孩子吧?”
秋裳乖乖地點頭:“是,我和哥哥都是盛園福利院的,哥哥現在在白鴿中學念高中。”
或許是白鴿中學的名聲太響,那位主任對著我的臉色好看了很多,問:“那為什麼打架?”
我一邊擦著嘴角的血一邊說:“他們欺負我妹妹。”
頓時,那幾個少年鬧哄哄地吵了起來——
“誰欺負她了?”
“就是,說幾句話就是欺負她?那她還欺負我了呢!”
“老師,是他先動手的!”
“對!”
教導主任厲聲喝道:“別吵了!你們幾個下學期就要升高中了。如果不想再記過,就好好地跟費秋裳同學道歉,再回去寫一千字的檢查交上來。”
“主任,他先動手的,為什麼是我們道歉?”
“人家會特地從白鴿中學跑到這裏來打架?肯定是你們先惹了事。”
我朝那幾個學生冷冷地瞟了幾眼,對教導主任說:“對不起,老師,我還要帶秋裳去醫院做檢查,我們可以先走嗎?”
“哦,去吧。費秋裳同學的情況我早就聽說了,要好好注意身體啊!這麼聰明的學生,以後肯定能考上好大學的。”
“謝謝老師。”秋裳的眼睫毛還濕漉漉的,連連點頭答應,“我會努力的。”
夕陽剛好鋪在河麵上,波光粼粼、金光閃閃。
我們總算從學校平安無事地出來了,沿著河岸慢慢散步。經曆了剛才的事,我已經不再關心我來接秋裳的最初目的了,我最關心的是她。她在這樣的學校裏遇見這樣的人,卻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不知道她還有多少事瞞著我。或許她過得並不快樂,隻是在我麵前裝得很開心,很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