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來想找個地方偷懶,不料塗聶聶神神秘秘地把我叫到涼亭裏,還左顧右盼了一番,確定不會有人看見才從衣服裏掏出一本粉紅色的相冊。她似乎有點兒不好意思地塞到我手裏,小聲地說:“不要給任何一個人看哦,是送給你的。”
“是什麼?”我好奇地打開來,隻見相冊裏全是塗聶聶的照片,從小到大、神情各異,不過怎麼都不會脫離她鬼馬精靈的本質。
“是我的成長過程,我昨晚挑了好久才挑出來這麼多的。”塗聶聶笑眯眯地說,兩隻烏黑的眼圈充分說明了她昨晚熬夜了。可是她很開心,精神絲毫沒有受影響,她接著說:“我覺得這是我能送給你的最好的禮物。這是真實的我哦,沒有遮掩的,你可以從照片裏看到我的一切。”
我從後往前翻,她的照片真是千奇百怪都有,尤其是小時候的照片,令人看了就想笑。
“我小時候很可愛吧?”塗聶聶倒是一點兒也不謙虛,驕傲地在相冊上指指點點。
當我翻到第一張,終於笑出聲了。照片上是一個粉粉嫩嫩的嬰兒趴在地上哭,全身光溜溜的,照片一角上寫著“100天紀念”。我誇張地大叫:“哇,裸照也敢拿給我看。”
“喂,那是小孩子嘛,什麼裸不裸的……我沒有嬰兒時期的照片,隻有這一張,還是翻箱倒櫃找出來的呢!”塗聶聶撅起嘴唇以表達對我的不滿。
照片有些舊了,我注意到嬰兒的腿上有一塊顏色較深的東西,像是汙漬。可是用手指抹了幾下仍然在,心跳仿佛漏掉了幾拍,愣愣地問塗聶聶:“這是什麼?”
“胎記啊。”她紅著臉回答,“可是我身上現在沒有這樣的胎記,可能長大以後就消失了。”
那是一塊梨形的胎記,倒掛在腿上,我的心突突地跳著,幾乎跳到了嗓子眼。塗聶聶身上沒有這樣的胎記,而我身上卻有,這胎記跟了我十幾年,甚至我的父母就是靠這塊胎記才找到我的。怎麼會這樣?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腦子裏亂糟糟的,抓起相冊往後退了兩步,不敢麵對塗聶聶,支支吾吾地說:“我去上廁所。”
“哦。”她略有些疑惑地看著我,但是沒多問什麼,自己在涼亭裏坐著。
我揣著相冊飛快地跑了,沒有回教室,更沒有去廁所,而是騎上自行車離開了學校。
風呼嘯著從耳邊擦過,太陽穴傳來的突突聲震得耳膜都輕微發疼。我瘋狂地瞪著自行車,在馬路上橫衝直撞。似乎一早的那種不祥預感漸漸得到了證實,但是我根本就不想得到這樣的結果!
塗聶聶和我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們怎麼會有任何聯係?可是上天不這麼想,它捉弄我們,戲耍我們,就是要我們不好過。塗聶聶臥室牆上的相片一張張在我腦子裏輪番映過,那個男人的五官、麵容、身材,每一處的細節都像子彈一樣直直射穿我的胸膛,將我傷得千瘡百孔。
我回到福利院,在存放我爸媽遺物的箱子裏拚命地翻找,希望能找出一點點證據來證明自己的身份。可是有他們的結婚證,有秋裳的出生證明,有一家三口的戶口本,卻唯獨沒有我的痕跡,一丁點兒也沒有。
敞開的門外閃過人影,姚阿姨吃驚地站在外麵大聲問我:“東東?你不是在上課嗎?怎麼突然回來了?”
我頹然癱坐在地上,看著這一地的舊物,卻找不出與自己有關的蛛絲馬跡。
“怎麼了呀?出什麼事啦?”姚阿姨走進屋,將門關上,很擔憂地問我,“你在找什麼?”
我克製住發狂的衝動,揪心地問:“姚阿姨,我是什麼時候到福利院來的?”
“16年了呢,你來的時候不到一歲。”
“那我爸媽怎麼找到我的?”
“根據你來到福利院的時間和方式,另外一個關鍵點是你腿上的那塊胎記。還有,他們寄了你小時候的相片過來,我們也寄了相片過去核對,應該不會有錯吧。怎麼了?”
我遲鈍地將相冊打開,指著第一張相片問:“這是我嗎?”
姚阿姨驚呼:“咦?這不是他們寄過來的百日照嗎?應該在檔案室呀,怎麼你會有?”
“這是別人給我的。”我絕望地抱頭蹲在箱子麵前,過了良久,我無意中落在結婚證上的目光突然定住了。姓名是聶姍姍和費裏,日期竟然是1995年12月24日。而秋裳的出生證明是1996年,他們結婚第一年就生下了秋裳,那我呢?我是從哪裏來的?
姚阿姨拾起我麵前的東西,拍著我的背說:“東東啊,你是不是聽誰說了什麼啊?你的確是秋裳的哥哥,你爸媽看見照片就打電話來跟我們確定了,不會錯的。”
我激動得控製不住自己的聲音,大吼:“可是我爸媽1995年結的婚,我1994年就出生了,那我是從哪裏生出來的?”
姚阿姨愣了愣,低頭看那張結婚證,喃喃自語:“還真是,我從來沒注意過……你的生日和出生地點是你媽媽報資料的時候報過來的,應該也不會錯啊。”
“而且他們的遺物裏沒有我的出生證明,為什麼?”
姚阿姨安慰我說:“東東啊,你別急,我們可以去醫院查一下。你媽媽寄過來的資料裏寫了你的出生地點是聖德醫院,應該能找到當年的檔案。”
“那家外資醫院?”
“是啊,你是在那家醫院出生的。”
姚阿姨一邊收拾地上的東西一邊說:“不如你先去上課,我幫你打電話過去約一下,好不好?”
我緊皺著眉頭,完全沒有辦法令自己冷靜下來思考,舉著照片對她說:“這是塗聶聶從家裏找出來的舊照片,她怎麼會有我的照片?而且……她說過聶是她媽媽的姓氏,我媽媽剛好也姓聶,我真的不敢想下去……”
“塗聶聶啊?那個孩子……”姚阿姨也陷入了沉思,默默地將我翻出來的東西重新收起來。然後拍著我的背說,“走吧,我陪你一起去醫院。”
城堡一樣的白色圓頂,羅馬柱,18世紀風格的壁畫,這就是富人享受至高醫療服務的地方,料不到我是在這樣的醫院裏出生的。
姚阿姨出示了證件和我父母的死亡證明,我們才被允許進入檔案室。現在醫院的病曆管理都是電子檔案,從前的舊病曆也都被掃描進了計算機係統,隻要一個查詢條件就可以調出來。
我手裏始終握著那本相冊,忐忑不安地注視著麵前不大的一方屏幕,既期待又緊張地盼望得知真相,又害怕真相會很殘酷,令我無法麵對過去,也沒有勇氣想象將來。
操作員輸入聶姍姍的名字,列表裏刷地一下出來好幾份病曆。我挨個照片看下去,竟然沒找到我媽媽。
操作員聽說後很無奈地聳肩:“不會吧?我們醫院的病曆從來沒有發生過缺失的情況。你確定自己是在聖德醫院出生的嗎?”
姚阿姨忙問:“會不會是漏掉了呢?請問還能不能找到紙質的檔案?”
對方搖頭說:“自從換上了電子病曆,十年以前的舊病曆都銷毀了。”
“那就是查不到了……”我漸漸抬起頭,看著頭頂上雪白的天花板,就如我人生的開頭一樣,空空蕩蕩,連一根蜘蛛絲都沒有。
凜冽的風又刮起來,等我回到學校走進教室的時候才發覺渾身僵硬得像冰棍一樣。低頭一看,發現圍巾不見了,那是秋裳辛苦織了三天才織出來送給我的聖誕禮物。
我又飛快地衝出教室,從剛才走過的路一直往回找。
“喂!你等等啊!”塗聶聶的聲音從遙遠的身後傳來,被寒風層層阻礙。可是她百折不撓,穿著厚厚的羽絨服也跑得飛快,追到我身邊大叫,“你去哪兒了?逃了好幾節課!現在快放學了才回來!又出去幹什麼呀?”
她的鼻子凍得紅紅的,水汪汪的眼睛也像被凍住的冰晶一樣閃亮。我躲避開她的目光,低頭盯著地上煩躁不安地說:“我的圍巾掉了,我出來找一下。你進去吧,外麵冷。”
“我幫你找啊!”塗聶聶用手捂在嘴邊嗬了嗬氣,又用力搓了幾下,問我,“在哪裏掉的?”
我扭過頭不理她,心中百味雜陳,揮揮手說:“你別管了,回去上課。”
“你怎麼了啊?”塗聶聶突然朝我撲過來,緊緊掐著我的脖子凶巴巴地說,“快交代你去哪兒了,我最討厭被人騙了!”
我垂眸掃了一眼她憤憤不平的神情,那樣可愛又氣鼓鼓的樣子就是無憂無慮的塗聶聶,我不想讓她的世界失衡,不想打破她所擁有的美好的一切。可是,怎樣才可以不傷害她,又讓自己心安理得呢?我痛苦地閉上眼,想了一會兒說:“我去醫院找我的出生證明了。”
“啊?”塗聶聶慢慢鬆了手,嘟著嘴說,“好好的去找那個幹嗎?”
我盡量平複自己的情緒,慢吞吞地說:“我很想知道自己是誰啊。”
“你不是知道嗎?”
“但都是別人告訴我的,沒有什麼能證明。”
“需要什麼證明啊?我也沒有出生證明!”
我心裏“砰”地一響,反問:“你也找過嗎?”
塗聶聶理直氣壯地說:“找過啊!小時候別人都說我長得不像爸爸,肯定是撿來的,所以我在家裏翻箱倒櫃地找證據。後來長大一些才知道大人都喜歡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逗小孩子哭。”
我無奈地苦笑了一下:“可是你有家庭,你爸爸對你很好,他不會騙你的。”
“你不是還有爸爸媽媽的合照嗎?我都沒有媽媽的照片,隻知道她的名字叫聶姍姍。”塗聶聶仰著頭皺著鼻子說著仿佛漫不經心的話,但是“聶姍姍”那三個字如一顆重磅炸彈將我的精神世界炸成一片廢墟。
我無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離她遠一些,然後以極度複雜的神情望著她。眼前這個女孩,難道會是我妹妹?那秋裳呢?又或者我根本不是聶姍姍的孩子,是她認錯了而已。但是一個母親怎麼會連自己生的男孩還是女孩都不知道呢?還有那張照片……
“憂鬱的藍,你怎麼啦?”塗聶聶伸手在我麵前晃了幾下,笑嘻嘻地挽住我的胳膊,“別想了,那麼古老的事情我們怎麼弄得清楚啊?不如想想以後吧!”
舊賬沒有理清,誰有勇氣翻開新的一頁去向往未知的新生活?我狠心地將她的手甩開,咬牙切齒地說:“你快去上課,期末考試考不好的話又會被關起來學習。我出去找圍巾,不回來了。”
塗聶聶愣在那裏,像掛在樹梢上、被凍得毫無知覺的冰棱子一樣,麵無表情地答了聲:“哦。”
我將領子豎起來擋住風,雙手插在口袋裏頭也不回地離去。
既然事實變成了這樣,我有什麼辦法來讓塗聶聶跟我一起麵對?大人的世界究竟有多複雜才能把我們的生活也攪成一攤汙水?或許,隻能暫時逃避一陣子吧。
忘掉那個美好的聖誕之夜她驚豔的笑容,忘掉車水馬龍的繁華街頭那個綿長的吻。
似乎很久沒哭了,我的眼裏幹澀得厲害。風一吹,視線便模糊一片。濕漉漉的天,又開始想念大地。
暖氣烘著半幹的外套,腦子裏像被轟炸過,一片狼藉。
我口幹舌燥,喉嚨也疼得厲害,可是一直呆呆地坐在沒有開燈的房間裏,不願動身去倒一杯水。直到聽見老師在樓下衝著我們的窗戶大喊:“吃飯了,東東,秋裳,你們怎麼還沒下來?”
我渾身一抖,秋裳!
我從學校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竟然忘了去學校接秋裳!我怎麼會忘掉這麼重要的事?匆匆抓起還沒烘幹的外套披上,瘋了一般跑下樓跨上自行車疾馳而去。
雨點劈頭蓋臉地打在身上,像冰刀一樣割著皮膚。我心裏頭總有很壞的預感,拚了命地踏著自行車往學校的方向衝。隻希望秋裳在門衛室裏躲雨、烤火,千萬別凍著。她的身體那麼弱,受不了一點點病痛的折磨。
昏暗的路燈照著窄窄的馬路,來往的車輛濺起積水,我身上漸漸濕透了,徹骨一般地寒冷起來。可是心裏頭的焦急卻像著了火一樣,灼熱了整個胸腔。
當我趕到校門口時,就看見了那個佇立在陰暗中紋絲不動的柔弱身影。秋裳站在校門口,背緊貼著柱子躲雨,惶恐的臉上掛著淚。那種神情就好像十年前那個雨夜裏她被院長抱回來的時候。
我心裏跟針紮一樣痛,丟下自行車緊緊抱住她:“對不起,秋裳,對不起。”
“哥……”她低泣著喚了我一聲,頭重重地落在我肩上,然後再無動靜。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熱得燙手,一定是站在這裏吹風淋雨感冒了。我慌張地將她背上肩,大喊:“秋裳、別怕,哥帶你去醫院!”
她沒有回答,像失去知覺的人耷拉在我背上。
我害怕極了,攔住一輛出租車往醫院趕去。就著車裏的光線,看見她緊閉的嘴唇泛著白,與臉色幾乎一模一樣地駭人。想起從前秋裳住院的時候,我在破舊的教堂裏祈禱。教堂裏漏雨,我就淋著雨祈禱,隻希望我受越多的苦,就越能替秋裳分擔一些。
現在也一樣,我願意替她受苦,不管我們究竟是什麼關係。她是不是我親妹妹都已經沒那麼重要了。
醫院沉浸在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中,長長的燈管將走廊映得亮如白晝,但是冰冰冷冷。
姚阿姨趕來的時候,醫生正在給秋裳做檢查。先打了退燒針,然後又要做化驗。一邊等化驗結果,一邊測血壓血糖。我呆若木雞地坐在病房的角落裏,頭上蓋著一塊幹毛巾,是好心的護士拿給我擦頭用的。
姚阿姨看見我這個樣子,又是歎氣又是搖頭,拿起毛巾替我擦頭發:“東東,你要先照顧好自己才能照顧秋裳呀。”
我低著頭,隱忍地說著:“姚阿姨,都怪我。要不是我忘了去接她放學,她不會在那淋雨受凍,現在發高燒,還可能引起腎髒並發症。”
“不會吧,感冒發燒不會影響腎功能,你別亂想啊。”姚阿姨耐心地寬慰我,輕輕拍著我的背。
一位戴著聽診器的醫生拿著病曆走進病房,徑直走到我們麵前問:“姚院長啊,這個孩子上次住院是什麼時候?”
姚阿姨很肯定地答:“是四年前。”
醫生遺憾地說道:“這四年都控製得很好啊,怎麼突然又病發了呢?發燒不是因為受了寒引起的,而是腎病綜合征發作了。”
“病發?怎麼會呢?”我猛地站起來,情緒激動地大喊,“她每天都吃藥,藥還是你們醫院開的!”
醫生尷尬地翻看病曆,慢慢地說:“還是等化驗結果都出來了再說吧!她需要住院,你們先去辦手續。”
“又要住院……”我無助地抱頭坐下,用力抓著自己的頭發。
姚阿姨趕緊跟醫生道歉:“對不起,他是秋裳的哥哥,太緊張了。來,我們出去說吧。”
床上的秋裳高燒、昏迷,手背上插著長長的針頭,藥水一點一滴落下來,順著軟管流入她淡藍色的血脈。整個病房裏隻能聽見雨點打在玻璃上的聲音,秋裳的呼吸那麼低弱,我趴在她唇邊聽都聽不見,隻能感受到還有一絲絲溫熱的氣息散發出來。
我希望她健健康康長到20歲的願望沒有實現,我還沒有賺足夠的錢,還沒有供她念完大學。為什麼有病的不是我,而是秋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