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3 / 3)

病房的門突然被推開了,一名護士詫異地看著雙眼通紅的我,支支吾吾地問:“劉醫生不在嗎?費秋裳的化驗報告都出來了。”

“能給我看看嗎?”

她將一遝化驗單遞給我,說:“你恐怕看不懂,不過驗血的時候發現她血液裏沒有她平時服用的藥物成分,說明她近期都沒有服用藥物,可能這就是突然發病的原因。”

我驚訝得倒抽了一口氣:“你是說她沒吃藥?”

護士點頭答:“嗯,孩子有時候會有反叛心理,不願意吃藥就把藥藏起來,家長要特別注意。這是原發性腎病綜合征,可不是鬧著玩的。對了,你是她哥哥吧?你們的監護人呢?”

我愣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指著門外說:“剛才和醫生一起出去了。”

護士似乎還想說什麼,不過拿回化驗單抱歉地衝我笑了笑,轉身出去了。

秋裳沒有吃藥,她不是反叛的孩子,也不會無緣無故把藥藏起來。恐怕她是故意不吃吧,因為我惹她不高興了,因為她想吸引我全部的注意,所以寧願用疾病來折磨自己。

我真後悔沒有將那些隱患告訴姚阿姨,懇請她幫忙找一個心理醫生來幫幫秋裳,結果就是害得她變本加厲地傷害自己。

“東東,你冷靜一點兒聽我說。”姚阿姨把我叫出病房,在走廊裏輕輕說,“醫生說秋裳左邊的腎有輕微的衰竭跡象,隻是輕微的,不過要我們做好心理準備。”

“衰竭了會怎樣?”

“需要做切除手術。”

“可以移植吧?把我的腎給她。”

姚阿姨連忙安慰我:“隻是剛出現一點兒跡象,可以控製的,你別急啊。你先在這照顧秋裳,我回去一趟叫個老師過來幫忙,順便跟院長商量一下這件事。”她又從自己包裏抽出一張錢塞給我,“你還沒吃飯呢,先去買點兒吃的,你要照顧秋裳,但是自己別弄垮了身體呀。”

我斷然推辭:“不,我自己有錢。”

“你一個孩子能有多少錢,拿著吧!”姚阿姨不容我多嘴,瞪了我一眼就匆忙轉身走了。

看著手裏的錢,想到這些年福利院對秋裳的照顧,我喉嚨裏像堵了塊大石,想說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不覺得肚子餓,在床邊一坐就坐了兩個小時,秋裳還在輸液,仍然沒有清醒。

病房的門悠悠地開了,清脆而幹淨的聲音在病房裏響起來:“是因為秋裳的病你才心情不好,才對我不理不睬嗎?”

我應聲抬頭,淡淡地望著門口那個紅彤彤的女孩。

她手裏捧著我丟失的圍巾慢慢走進來,也不知道她是從哪兒撿來的,奇跡是居然被她撿到了。

我沒回話,她不急不惱地說:“我去福利院找你,姚阿姨告訴我秋裳住院了,我就來了。”

“這不關你的事,你完全可以不用來。”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塗聶聶斬釘截鐵地否認了我的說法。

我的生活一團亂,我的世界也完全崩塌了,沒有時間耗費在和她鬥嘴上。於是不耐煩地踢開椅子站起來對她說:“你去上你的課,念你的書,少來管別人的閑事。”

塗聶聶傻愣愣地望著我,喃喃道:“你不是別人啊,你是……”

我猝然打斷她說:“我是誰?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她的嘴唇微微顫抖,眼裏濕潤了,但是卻把頭一昂故作堅強地說:“你心情不好,我不跟你計較。我說過如果秋裳生病了我一定會幫忙,你等著!”

我沒拉住她,她就像跳脫的兔子一樣逃跑了,背著她粉紅的帆布書包在走廊裏狂奔而去。她一定又會躲起來哭,孤零零地走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四處遊蕩。

對不起,塗聶聶,我真的不知道要用什麼身份來麵對你。

雨從雲端降下來,在半空中迅速凝成了冰,然後“劈劈啪啪”敲打著大地。

這就是凍雨,同樣是雨,變了種形態就造成了很強的傷害,令人感到陌生而恐懼。

我頭腦有些發昏,靠在沙發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直到聽見秋裳低弱的呼喚:“哥……哥……”

我猛地彈起來,快步衝到床邊去:“秋裳!”

她並沒有睜開眼,隻是抬起右手在空中懸著,張開五指仿佛在摸什麼。我緊緊抓住她的手,一邊按床頭的鈴:“我在這兒呢,秋裳。”

她急促地喘著氣,聲音如遊絲一般:“哥,我害怕……好黑啊……”

我又拉開床頭的燈:“你睜眼看看,一點兒都不黑,不用怕。”

“你別走那麼快啊……我追不上了。”秋裳仿佛是在做夢,胡言亂語說著斷斷續續的話。

我不知所措,隻能不停地安慰她。

直到醫生來了,我才小心翼翼地問:“醫生,看看她是不是退燒了?”

醫生抬頭看了一下鍾表,在病曆上寫了幾筆,說:“嗯,差不多退燒了。還好沒出現水腫現象,等她醒了給她弄點兒清淡的食物,粥啊、青菜啊什麼的,少放鹽,也不要給她喝太多水。”

“晚上不用輸液了吧?”

“輸完這一瓶就好了。”醫生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頭叮囑我,“注意病人的情緒很重要,要讓她保持輕鬆和樂觀的心態。你看她連睡覺都皺著眉,說明心思重,當哥哥的要關心妹妹的心情啊。”

“好,謝謝醫生。”我愧疚地低下頭,用手撫平秋裳的眉頭,可是那道“川”字像刻上去的,怎麼撫都撫不平。

從什麼時候開始,秋裳變得這麼不開心的?難道她白天裏的笑容都是假的嗎?難道她僅僅在對著我的時候才會笑嗎?

我的指尖停留在她鼻根的地方,怔怔地望著她發愣。

柔和的燈光下,她忽然緩緩睜開了眼,仿佛沉睡已久的公主被魔法喚醒了,目光裏閃出微弱的喜悅,輕輕喊我:“哥。”

“傻丫頭。”我渾身緊繃的弦也鬆弛了不少,點著她的額頭說,“為什麼不自己坐車回去?天黑了又下著雨,你還傻傻地在那裏等。”

秋裳委屈地撇著嘴說:“我怕你來接我的時候找不到我。”

我匆匆搖頭道歉:“對不起,是我的錯。”

她眨了眨眼,好像沒有力氣了,腦袋歪歪地枕在一邊,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我疲憊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攤開手問她:“告訴我,為什麼不吃藥?你不珍惜自己,是為了讓我難過嗎?”

秋裳的神情又變成那種慘白的冷靜,似乎不願意理我,別過頭望著空白的天花板。

我心中的苦悶無處發泄,隻得苦笑著問她:“你知道自己的病不能耽誤,為什麼要這樣?秋裳,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你開心?”

“你明明知道的。”秋裳微眯著眼,狠狠地說,“可是你不願意聽我的話!你心裏隻有那個塗聶聶!”

我扶住額頭,痛苦地哀叫:“不要再說塗聶聶了,她是一個外人。”

秋裳卻不罷休,執拗地說:“一個外人怎麼就把你奪走了?自從她出現,我就覺得哥離我越來越遠,就好像在夢裏麵,你走得那麼快,我怎麼跑也追不上你。你總有一天會跟她走掉,會丟下我的。”

我氣得渾身發抖,拽住她的手一字一句說:“秋裳,你不明白,我生命裏總會有這麼一個人的。就算不是塗聶聶,我也會有自己喜歡的人,但是不論我再喜歡誰,也改變不了你是我妹妹的事實!”

秋裳凝視著我,突然間,眼淚如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嘶吼道:“如果我根本就不是你妹妹呢?如果我喜歡你呢?如果我想做你生命裏的那個人呢?”

外麵的凍雨敲打著窗戶,裏麵的一切好似都凝固了。我和她的手都懸在空中,良久,我鬆開僵硬的指關節,無力地退後兩步,喃喃問:“你在說什麼?”

秋裳咬了咬唇,抽泣著說:“還記得我上次住院的時候,你要去做一個血型配對?”

“記得,但是那時我們都還小,能不能把我的腎髒移植給你要等成年以後再檢測身體各項指標進行配對。所以那時候醫生並沒有答應給我們做配型。”

“可是你的血型驗出來了。”

“是,我是AB型血,你是O型,那又怎麼樣?”

“因為你不知道,媽媽是A型,爸爸是B型。”秋裳說到這裏,失聲痛哭起來,“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爸爸媽媽認錯孩子了,你根本不是我哥哥。可是我多害怕!我害怕失去你……我拖累你那麼多年,如果你知道我根本不是你親妹妹,我該怎麼辦,我甚至不敢想……”

秋裳哭喊的話語在病房裏回響,我混亂的大腦絲毫沒有辦法思考。秋裳的出生證明、聶姍姍和費裏的結婚證、醫院裏丟失的檔案、塗聶聶從家裏翻出來的嬰兒百日照,還有照片牆上那個被塗聶聶稱呼為爸爸的男人……這一切的一切,都超乎了我所能想象的範疇。秋裳不是我妹妹,難道塗聶聶是?難道有兩個同名同姓的聶姍姍把孩子弄混了?

我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沙發上,任由秋裳怎麼叫我都不理睬。太累了,身心疲憊,真的沒有力氣再多說一句話。

“要不,我們做一個DNA鑒定吧?”這一夜,是以秋裳的這句話結束的。

我以沉默回應了,也算默默同意了這荒唐的提議。相依為命的兄妹,居然要用DNA來鑒定他們的情分。秋裳一定很傷心,她的抽泣聲直到夜裏兩點才漸漸隱去。可是我心裏有更大的痛苦,像籠子一樣將我整個人困住,怎麼逃也逃不出去。

也許DNA鑒定是唯一的出路了,可是那真相會如何殘酷?我膽怯了,寧願時間和鍾擺在這一刻停留不要再走動,我們的故事就這樣被塵封,也就沒有痛苦、沒有掙紮了。

第二天,我們瞞著姚阿姨準備做一次DNA鑒定,我谘詢了幾個科室之後,才請來了醫生來病房裏替秋裳取樣。可是醫生聽完我們的講述後卻笑著對我們說:“DNA親子鑒定是用來鑒定直係親子關係的,也需要提取你們父母的細胞樣本才可以進行有效的鑒定,可你們父母都不在了,這項鑒定可不好做呀。”

秋裳愣愣地坐了起來:“難道不能通過DNA鑒定來判定兄妹關係嗎?”

“是這樣的……”醫生起身走到秋裳麵前仔細解釋道,“你們知道自己是從父母那裏各繼承一半的基因吧?那麼染色體會進行重新組合,就算DNA相似,也隻能證明你們有直係的親屬關係,並不能直接證明你們就是兄妹。”

“難道沒有別的方法來檢測嗎?”

醫生想了想,說:“可以鑒定線粒體DNA,但是這是母係遺傳,並不用於親子鑒定。通常可以用來確認失散的兄弟姐妹關係,就是說可以判定你們是不是同一個母親所生的。”

“那不就行了!”秋裳不知道是高興還是難過,表情變幻莫測地望著我,“那等結果出來之後,你就相信我說的話了。”

我輕輕笑著,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心情,並不期盼,也並不膽怯。自從秋裳說出那樣的話,我就喪失了所有勇氣,不敢回顧過去,也不敢展望未來。

可能是因為秋裳的情緒起伏太大,病情又惡化了,手腳出現了浮腫。

我明知道這個時候不能刺激她,不能加重她的心事和憂思,但是還是無法阻止一切事情的發生。我們都在等鑒定報告,麵對麵一整天也說不上幾句話,各自沉默。

塗聶聶的出現打破了沉寂的白色,她提著誇張的大果籃衝了進來,咧著嘴對秋裳說:“嗨!我是你哥哥的女朋友,我們見過吧?”

秋裳的臉色迅速變得煞白,我趕緊起身推著塗聶聶往外走:“你來幹什麼?”

她紅紅的帽子下麵是一張笑靨如花的臉:“我來幫忙啊!女孩子住院你一個男生照顧多不方便呀,以後我來照顧她吧!”

“有什麼不方便,我是她哥哥。”

“那也不方便嘛!”塗聶聶輕巧地繞過了我溜進病房裏,把大果籃放在秋裳床上,“你看,病人需要補充營養,你什麼東西也沒買,讓人家吃什麼呀。”

我擔心秋裳受到刺激會再度失常,急忙拽著塗聶聶往外走。可是塗聶聶像頑固的小強,死活不肯走,還從自己背包裏抱出一包東西來扔在沙發上。

“這是醫藥費,我剛從銀行取出來的!”

我震驚了,撿起來打開一看,竟然是三捆紅鈔票,這可是三萬塊錢。對於我們來說,三萬塊錢無疑是一筆巨款。我生氣地把錢扔還給她:“哪兒來的?”

“我自己的啊,教育基金,有幾十萬呢,我就先取了三萬。”塗聶聶就像從頭上拽一根頭發一樣輕鬆,笑容可掬地把錢送到秋裳麵前,“沒關係,你先治病,你哥哥會給我打欠條的。如果還不上,他就以身相許。”

我正擔心秋裳會做出出人意料的舉動,沒想到她平靜地接下了那三萬塊錢,對塗聶聶報以溫柔的一笑:“謝謝你。”

“不用客氣!你是他妹妹就是我妹妹,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塗聶聶豪邁地拍拍胸脯,然後又忙忙活活地從果籃裏抓了幾個蘋果出來,“我去幫你們洗水果啊!”

門“哐當”一聲關上了,病房裏又恢複了死寂。

秋裳冷眼盯著我,雙手攥著那三捆錢遞到我麵前:“現在有錢了,你不用那麼辛苦了。”

我將錢摔在床上,質問她:“你幹什麼收下她的錢?不能平白無故要人家的錢。”

“她送上門來的,為什麼不要?福利院暫時可以支付我的醫藥費,等我成年以後就不會再管我了。到時候,你跟她去過新生活了,我怎麼辦?所以她現在給多少,我就收多少。”

“秋裳,你別說這樣的話好不好?”我雙拳緊握著朝牆上狠狠砸了一下,整條手臂都發麻,“難道我為你付出的不夠多?你就不能相信我不會丟下你不管嗎?不管怎麼樣,你都是我妹妹。”神經緊張得幾乎要繃斷,脖子也被纏得喘不過氣來。我轉身衝出去,卻撞上了愣在門外的塗聶聶。

她呆呆地瞪著我,看見我跑遠了又飛快地追上來。

走廊裏的風洶湧地灌進來,我沒有穿外套,隻覺得從頭到腳都被風裹緊了,頓時覺得腦子清醒了很多。

“你們吵架啦?”塗聶聶從我身後抱住我,親昵地蹭著我的背,“別這樣啊,她是病人。再說,那錢是我要給她的,你為什麼不樂意?”

我又聞見了她身上甜蜜的香水味,又想起了聖誕節的那個夜晚。可是這個時候,我再貪戀也隻能狠心推開她,冷漠地說:“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不是施舍啊……”塗聶聶笑盈盈的眼睛裏充滿了希望,“隻有治好了她的病你才能高興是不是?我就是想讓你高興而已。”

她的想法簡單直接,單純至極。我無助地笑了笑,發現自己心裏已經有了她的影子,怎麼趕也趕不去。趁我不注意,她踮起腳尖在我臉頰啄了一下,一邊捏著我的臉說:“憂鬱的藍,你欠我三萬塊哦,要親我三萬下才可以還回來,知道了嗎?”

我可以說不知道嗎?我連我們的關係都不知道,怎麼有勇氣將這份愛繼續下去。可是我到底是心軟了,鬼使神差地將她摟在懷裏說:“難道我親一下才值一塊錢嗎?”

塗聶聶“咯咯”地笑起來,聲音軟綿綿的,像棉花糖一樣在我心頭化開:“那就算你十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