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3 / 3)

我雙肩顫抖了一下,趕緊抬手抹了一下眼睛,笑著說:“沒事。”

秋裳皺起一雙淡雅的眉毛,輕聲細語問:“我都聽見了,你為什麼對她那樣,是因為我在這裏嗎?”

“不是,和你沒關係。”我搖頭否認,走到她身邊去替她蓋好被子,“你接著睡吧。”

“我睡了一下午,現在很清醒。”秋裳擔憂地攥住我的手,“這不像你,就算是我不讓你和她在一起,你也不會這樣對她的。哥,你這是怎麼了?為什麼要讓她難過,弄得自己也這麼難過?”

“沒辦法了,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低下頭,用力捶打自己的雙腿,隨著一下一下悶聲的節奏對秋裳說,“你要幫我個忙,讓塗聶聶死心。”

她細弱的聲音抖了抖,反問:“為什麼?”

我喝了一大杯冰冷的水,一口氣把今天發生的事情都說了出來。心理醫生說得對,傾訴是最佳的治療。我覺得輕鬆了很多,胸口也沒那麼悶了,隻是一想起塗聶聶哭泣的樣子還是會很難受。

秋裳將頭枕在我肩上,喃喃地說:“怎麼會這樣呢?既然不是親兄妹,他為什麼要反對你們在一起?”

“告訴塗聶聶她是領養的孩子,對她來說會是很大的打擊。而要我回到那個家裏去當她的哥哥,她也會瘋掉的。我寧願和她從來不認識,也不要當她的哥哥……”

秋裳聲音發緊,輕輕地說:“這樣對你們太不公平了。難道非要他的錢才能治我的病嗎?我們不靠他好不好?就不用聽他的話了。”

“可是除了他,誰會白給我們錢?”我的聲音無緣無故地嘶啞了,低沉地說,“我決定了,無論如何你的病都要排在第一位。等鑒定報告出來,我要跟那個男人談一談。不能讓聶聶知道她身世的真相,我也不會去當她的哥哥,總會有辦法的。”

“對不起,哥。”

“傻丫頭,這跟你有什麼關係?”我像從前一樣寵溺地望著秋裳,“你是我妹妹,這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塗聶聶……”

“她是個好女孩。”

“嗯,好人有好報。”

雪斷斷續續地下了兩天兩夜,然後放晴了,隻是冰雪沒有消融的痕跡。或許是天空不憐惜大地,沒有了雨絲那樣纏綿的思念,隻能日日夜夜冰冷相對。

我坐在寒意徹骨的皮椅上,像等待法官宣判一樣等待高高在上的塗總給我一紙判決書。

DNA檢測結果顯示我與他是父子的可能性為99.9%,他慘淡地笑了笑,似乎有點兒高興,又並不太高興的樣子。我直言不諱地問他:“你很失望嗎?”

他抽了一口煙,緩緩地說:“怎麼說呢?如果你不是我的孩子,我就不會愧疚了。”

我嘲諷道:“原來你還會愧疚的嗎?”

“人心真是很矛盾很複雜的,現在這個結果,我隻能說,我對不起你媽媽,對不起你。”

我補充道:“你還對不起塗聶聶。”

塗望皺著眉苦笑了一聲:“你就這麼關心她?”

“那你怎麼不好好關心她?想想她一個人的生活有多難過,長這麼大,她還沒跟爸爸去過公園散步,甚至連坐在一起說話的時間也少得可憐。你如果真把她當女兒,就應該像個真正的父親一樣嗬護她。”

他帶著些許譏諷的笑容反問:“怎麼?你不打算像哥哥一樣去嗬護她嗎?”

我拉長了臉,鄭重其事地說:“我不會進你家門一步,如果你很想我叫你一聲爸爸,送我和秋裳出國吧。”

塗望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坐在他寬大的老板椅上轉了兩圈,衝著一扇落地窗說:“你不了解我對聶聶的感情,雖然我的表達方式可能有問題,但是你不能質疑我對她的關心。16年來,是她給我帶來了歡聲笑語,就算你是我親生兒子也比不上她。你要出國,那她怎麼辦?”

“我想做出最好的決定,對秋裳、對聶聶都好。我有辦法讓她死心,讓傷害降到最低。等我從她的生活裏徹底消失,她會慢慢忘記的。”

“那你呢?”

我無所謂地笑了笑:“隻要她們好,我有什麼關係?”

“那就按你說的辦吧,能這樣委屈自己,也算是一種擔當。”他一邊說一邊將報告書收進檔案袋,手裏的香煙也燃到了盡頭。一切就快要結束了吧,我低頭看著自己手心的紋理,仿佛看見了未來的路清晰地呈現在眼前。

對她們都好就是最好的抉擇,至於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就在你身邊,別怕。”窗明幾淨的病房裏,邵梧州溫柔的聲音如晨曦的陽光靜靜嗬護著怯懦得不敢見我的塗聶聶。我一直在等她來,好給我們的故事寫上結局。或許不用一個月,等秋裳病情穩定出院後,我們就要去加拿大了。

塗聶聶的膽子不知道哪裏去了,從進來就一直低著頭,像犯了錯的孩子一樣可憐巴巴。我不知不覺又對她動了惻隱之心,可是已經到了這一步,我不能再心軟。隻好扭開頭不再看她,用沉默背對她坐在秋裳的床邊。

邵梧州仍然是標準的好學生模樣,客氣有禮貌,謹慎又小心。他把塗聶聶拉到我麵前,說:“你們兩個有什麼事就當麵說清楚吧。”

我幹笑兩聲說:“我們兩個沒什麼事。”

塗聶聶猛地抬頭瞪著我,似乎很久沒看見她這麼凶巴巴的樣子了,竟然覺得親切。

“讓我來說吧。”秋裳將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語氣平靜得如同排練過一樣,一字一句對塗聶聶說,“都結束了,你清醒一下吧,難道你爸爸還沒提醒你嗎?我們騙了你。其實我那麼討厭看見你,就是這個原因,我和費東藍才是一對,你傻兮兮的一直看不清楚。”

塗聶聶渾身發抖,聲音也跟著顫抖:“你說什麼啊?”

秋裳目光堅定,口齒伶俐地說:“我們根本就不是兄妹,他和你談戀愛是假的,隻是想從你那裏借錢來給我治病。”

塗聶聶呆呆地望著我,空洞的目光裏絲毫情緒都看不出來。

氣氛僵住了,像是有無數藤蔓從地板下鑽出來,延伸、瘋長,將我們每個人都纏得死死的,不能動彈。我的喉嚨也有種被掐住的感覺,想呼救都呼不出聲。既然已經決定了,就不能猶豫;既然是為她好,那她就會很好很好的。

我遲鈍地站起來,走近塗聶聶一步,就覺得心跳停一拍。她的劉海淩亂、臉色蒼白,整個人就像很久沒睡覺一樣憔悴。我咬緊牙關對她說:“對不起,我隻是想幫秋裳。”

塗聶聶麵無表情,抬手擦了一下眼睛,又靜默著站在我麵前。

“對不起,塗聶聶。”我看著她,說不出別的話來,隻能機械地重複道歉,“對不起。”

塗聶聶又抬手擦眼睛,唇角生硬地擠出微微上翹的弧度來:“你喜歡她是吧?”

“是。”我斬釘截鐵說出這個字,腦子裏轟的一聲,所有和她有關的畫麵和片段都被炸得粉碎。緊張和懼怕令我舌頭打結、背脊寒冷,我仍然狠心地對她說,“我和秋裳相依為命,我不能沒有她,這輩子我都要和她在一起。”

她小小的拳頭突然間像流星一樣朝我胸前猛砸過來,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她一邊砸,一邊哭:“那為什麼要騙我?就算知道她是你女朋友,我也會幫你的!我那麼相信你,你不能騙我的!”

我沒有還手,一直被她打倒在沙發上,氣喘籲籲聽著她號啕的哭聲,心口像被什麼東西來回地鋸著。

邵梧州上前來抱住塗聶聶,用很輕很柔的聲音哄她:“聶聶,好了,既然知道是這樣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塗聶聶的哭聲突然哽住了,她瞪著通紅的雙目指著我說:“不喜歡我是嗎?我要你看著我的眼睛說,你一點兒都不喜歡我。”

我一邊笑一邊搖頭:“你怎麼這麼煩呢?一會兒纏著我要我說喜歡你,一會兒又纏著我叫我說不喜歡你。那我現在告訴你,我根本不喜歡你,和你在一起都是為了秋裳!現在被你爸爸發現了,我從你那裏也借不到錢了,所以沒有再假裝的必要。”

塗聶聶踉蹌了兩步,幾乎要跌倒,幸好被邵梧州扶住。她忍著一口氣沒哭出聲來,眼淚就像6月的陣雨嘩嘩落下。

邵梧州痛心地拉住她的胳膊說:“聶聶,走吧。”

塗聶聶點點頭,像虛弱的病人一樣邁了兩步,側回一半臉對我說:“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她跟著邵梧州蹣跚地走出去,消失在乳白色的木門後邊。

我癱在沙發上,努力地仰起頭,可是滾熱的眼淚還是從眼角淌了下去。

紅色的、熱烈的、可愛的、善良的塗聶聶,但願我們的人生再也不會有交集;但願你和我們的爸爸相處融洽;但願你能找到一個比我更珍惜你的男生;但願你還記得結婚的時候要穿大紅嫁衣、坐大紅花轎,我一定會喝你的喜酒,在你看不見的地方。

“哥……這樣,好殘忍。”秋裳低泣著,將臉埋進了枕頭裏。

我強忍住哽咽,帶著濃濃的鼻音說:“別擔心,她會慢慢忘記,然後喜歡上另一個人,比如說邵梧州,很不錯。”

“那你呢?你也會忘記嗎?”

“隻要你們都好好的,我又有什麼關係?”

我們離開的那一天,明明是臘月二十五,天空卻飄起了零星的雨滴。

沒有雪花、沒有冰凍,就像是秋雨一樣連綿、寒涼。這一年的最末,天空終於又想念大地了。

我和秋裳拖著巨大而嶄新的行李箱排隊換登機牌。院長和姚阿姨帶著福利院所有的孩子們都來送我和秋裳,大家總是有講不完的話,一群人在機場大廳裏顯得格外熱鬧。

令人意外的是邵梧州也來了,他穿著厚厚的呢子大衣,像紳士一樣禮貌地同我握手告別。

上禮拜他來找過我,詢問秋裳的病情。其實他和秋裳根本不認識,關心病情的應該是塗聶聶吧。我知道,但是沒有拆穿,我跟他說,國外有援助機構願意幫我們,還有一家好心人願意收養我們,所以我和秋裳要出國了。

邵梧州的表情很驚訝,並且帶著些疑惑。國外真的有那麼好心的人,而且我們就那麼走運嗎?邵梧州當然會懷疑,可惜我不能跟他解釋其中的原委,畢竟這個謊話用來搪塞塗聶聶是完全夠了。

過安檢的時候,秋裳問我:“塗聶聶這麼關心我,她是不是已經不生氣了?”

“她本來就不氣你,她氣的是我。”我笑著安慰秋裳,順手替她捋了兩下頭發,眼角忽然瞟見後邊不遠處一根大理石方柱旁邊閃過一襲紅紅的身影。

我無意識地抓緊了秋裳的手,回頭望著前方安檢處旁邊一隻巨大的玻璃棄物箱,玻璃被打上了雪白的燈光。映在玻璃上的來來往往的人影中,隻有醒目的紅色傻愣愣地待在那裏一動不動。

傻丫頭,你不是再也不想看見我了嗎?

“哥,你笑什麼?”

“沒什麼。”我幫秋裳拎起沉沉的書包,平靜地說,“到你了,進去吧。”

不一會兒,秋裳又回頭詫異地問:“哥,你哭什麼?”

我沒發覺自己流淚了,隨手抹了幾下,笑著說:“有點兒舍不得。”

秋裳挽住我的胳膊不停地點頭:“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