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爭執(1 / 2)

他說出這樣的話,並沒有感覺到有絲毫的不妥。

君君臣臣仍然,或永遠都是社會人文生活的核心價值之一,特別是對於一個沒有金錢支撐的人來說,因尊卑等級所帶來的權威感與操縱感幾乎就是他(她)精神生活的全部。但悲哀的是,因為環境,因為眼光,因為經濟能力,他(她)的精神世界在現實生活中所能折射的範圍往往隻囿於家庭,也隻能局限於家庭。除此之外他(她)還能去哪裏呢?廣屋華廈,這個社會自有其等級標準,不管是因為金錢,出身,還是詩文歌賦,在不同的時代,永遠有不同的人依據不同的標準占據著塔尖的位置。這是他(她)所攀附不上的,隻能在仰人鼻息之餘努力的調整自己,雖然他(她)們曾經曆了那麼多,從口號似的平等到對於自己出身的斤斤計較,從衝破舊的文化藩籬再到傳統價值的回歸,在這個族類的文明裏,沒有一輩人能象他(她)們這樣極盡所能的由下到上對文化發起前所未有的挑戰與衝擊,也沒有一輩人能象他(她)們似的,在晚年,在回顧自己一生的經曆之後,會有如臨危崖的恐懼。當金錢,最終成為衡量一個人社會價值的唯一標準,回想起那滿堂的歌戲,那隨鼓起舞的日子,倒真是諷刺呢。

萬樹德圈著雙臂,悶悶的叼著一根煙,他問李明彩:“還沒接手機?”答案自然是肯定的。夜色漸濃,星光點點,不知怎麼讓人灰心。有兩滴淚順著臉頰滑到下巴,且喜無人看見,他順手抹了,心腸陡然剛硬。“把門關了,睡覺吧。”他說。李明彩明白萬樹德真正的意思是把門反鎖給芳晴一個教訓。可是,有必要這麼鬧嗎?孩子不過是出門玩玩而已。她假裝沒有聽見,端出一盆衣服在門口洗。萬樹德一把邪火衝上心頭,他飛起一腳把盆踢出老遠,雪白的泡沫,一地的衣衫。李明彩氣得渾身亂抖,她想說什麼卻最終沒能開口:女兒還要做人呢。她反複的念著這句話,不聲不響把盆子衣裳收了,進屋反鎖,隨即裏麵便傳來壓抑的哭聲。

壓抑,再壓抑。

有人在門口腳步輕輕重重的走來走去,李明彩曉得,這就是老萬求和的表示了。一輩子夫妻,原諒他也不是頭一次,她坐在芳晴床上,吸吸鼻子。聽見外麵有響亮的說話聲,是樓上收廢紙的老蔡,也算是半個文化人,隻是愛酗酒。李明彩聽見他們在外麵說了一陣,然後拉拉扯扯的上樓去了,這一鬧,不到半夜是不會回來的。想起萬樹德的高血壓,李明彩立刻拿起手機給芳晴撥過去。這一次芳晴終於接了,在電話那頭,除了芳晴,還有清雅的音樂。說不上是因為嫉妒還是因為擔心,李明彩隻聽見自己火大的對電話那頭的芳晴大聲嗬斥道:“一個女孩子深更半夜在外麵瞎混,自己也不知道害臊。你自己知不知道爸媽會擔心哪,你爸喝悶酒,你媽一個人在家裏洗衣服。你呢,你幫家裏做了什麼?這麼大的人了,還要父母出生活費,我都為你臊得慌。你告訴你,你必須回來,半小時之內,我不管你是在哪裏,哪怕是在月亮上呢,你也得給我跳下來。”她說到這裏,搶先一步啪的一聲掛斷電話。剛好一分五十秒,又省下三毛錢。李明彩心裏一鬆,坐在小凳子上嘩啦嘩啦的洗著衣服。隻餘芳晴一人,愣在電話那頭,她臊得滿身火辣眼裏幾欲滴出血來,頭垂到吧台的金屬台麵,隻差一個鼻尖的距離,一個侍者,在聽完李明彩的這段訓斥之後,知趣的躲到了吧台的另一頭。

“我們走吧。”方達生說。見他起身結帳,芳晴不能不跟著出去,隻是站不穩,渾身的力氣,象是被魔鬼噬幹了一般,“扭到腳了。”她一屁股坐在街邊的長椅上,夜晚時分,仍然有無數男女在花園中央隨著音樂的節點起舞,如果父母也是這其中的一員,那麼,或許,她就不會活得這麼辛苦了吧。芳晴模糊的想著,卻被這個突然萌生的念頭嚇了一大跳。她嘴唇囁嚅著努力擠起一個笑對方達生說:“謝謝你今天請我看電影,還請我喝茶。過兩條馬路就到我住的地方了,時間不早,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們改天再約,好嗎?”真是難為她在這種時候還能維持禮貌,方達生咧嘴笑笑,挨著芳晴坐下。夜風正好,有一輪月亮又明又亮的掛在天上,芳晴想起那個關於“如果你想哭,就抬頭看星星”的笑話,終於流下淚來。

小方也不理她,過了一會,待芳晴的聲音低下去,這才淡淡的說:“當媽的都是為了孩子好。”

他說這句話不過是試探的意思。果然不出所料,萬芳晴在一秒的靜默之後,如撈到稻草的溺水之人,趁勢沿著這個話頭接了下去:“嗯,”她說:“我爸媽為了撫養我吃了很多苦頭呢,你曉得的吧,工廠破產,醫保社保根本不足以維持生計。還要供我讀大學,供我生活,現在又要為我操心買房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