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鬱積(2 / 2)

話說得這樣甜。她心裏不是不喜悅,卻也沒忘了分寸。李浩勤聽見芳晴在那頭猶疑著說:“會不會對你不好。”

李浩勤完全沒有想到芳晴如今竟有無師自通的可能,他一股暖意從丹田直衝胸臆,四肢百骸無不舒暢歡欣,遂壓低了聲音回應:“我沒事,伯父來了。”

萬樹德正昂首而入,看得出,西裝是舊的,皮鞋也已磨底,頭發是稀疏的一小撮,眉宇間有一種落拓的文人氣質。和以往相比,積鬱在他臉上的那些不甘與隱憤如今已消逝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坦然。也算是與時俱進,雖然遲些,但總比一無所獲的離開這個世界要來得好。

李浩勤一臉微笑的迎上去寒喧叮囑人為老萬辦理諸般雜事:一張書桌,幾個文具。他看見老萬的眼在一瞬間張得老大,那表情令他想起從前見過的一個人:七十出頭,疾病纏身。坎坷,侮辱,挫折,從前經曆之種種如今皆化做“盡可能多領幾年退休金”之動力。積極鍛煉,小心保重。社會之於老人,已是關山數萬重。也隻能如此了,不能說看著這個社會如何繁榮,衰敗,亦或曲折。隻能淡淡的應一句“多領幾年退休金”------這是報複,不甘還是失落?這樣的情緒,至少目前在萬樹德臉上還看不到,老萬有的,隻是坦然,再坦然。這樣的平靜,是“士”與“知識”在數仟年曆史中曾經有過也將一直會有的選擇。沒什麼不好意思,老萬上前對李浩勤喊了一聲:“李經理。”他們頗有默契的略過芳晴不提,但願這是因為在小李心中芳晴是值得珍愛的女子的原故。萬樹德心裏默念,也隻能這樣想了。他揚起臉,急切的等領導分配任務。而這正是他們這一輩人的優點:服從權威,聽教命令,勇於思考,僅限於在既定的範圍內,以揣摩上司意圖為主旨,積極努力的完成各項指標。單純而可愛,頗似於初戀的情懷,盡所能原諒一切背叛,傷痛以及離棄,當絕望終於來臨,他所能做的也就是保護自己的下一代不再重蹈覆轍。在相信與自愛之間,永遠選擇後者。哪怕呐喊如滔滔江水,衝刷的不是土地,而是人心。人的軀體,從出生到死,正如一棵樹從初育到花開。綠葉如傘,亭亭如蓋。紅顏新恩,皆已老去不再。唯有枝葉長青,沉默以對世事。一個時代隨死亡逝去並新生,人心流轉,在漫長的時間之後,或許會有新的未來。而那時他在哪裏?又能在哪裏?萬樹德坐在池塘邊不停的身體微顫。李浩勤隻當是冷,順手遞過一件大衣。初秋,樹葉的顏色在青黃之間流轉徘徊,如女子溫婉的笑顏。那是陪伴他一生的一個女人的全部,萬樹德點了支煙,深吸一口,低聲問李浩勤:“你能一心一意對芳晴好嗎?”

李浩勤沒有作答,也不能作答,那麼便是另一個了。萬樹德神色如常,連黯然也隻能放在心裏,他哈哈一笑抖動魚繩。上來了,是條大的。一團人歡喜做一處,手機響了,是方達生打過來的,老萬扔下釣杆在僻靜處聽了:工作,留下,慶賀。這顯然不是小方想要的回答。方達生神色極穩的喏喏應了,然後放下電話。

暮色四起,空氣裏有隱約的家的味道。

應酬了一天,方達生略有些倦。但還是抽出時間把剛剛的談話略想一想。

老萬有份工作當然好,能補貼家用。但留下來住在一起,卻對芳晴沒什麼好處。那是個軟弱善良的孩子,一直受困於父母的強勢。沒有主見,更不能自主。這是優點,前提是她能置身於他小方的羽翼之下,反之則後患無窮。可依目前的情勢看,這已經不再是能以冷靜的分析所能解決的問題了。方達生信手點了枝煙,內心有柔情在隱隱的湧動。他吸口氣,再靜一靜。心裏說:明天吧,或許明天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