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鬱積(1 / 2)

空氣裏煥散著油膩的氣息。一隻烤雞顯然不能表達萬樹德喜悅的心情,他買了魚買了五花肉和各色時蔬。因為沒有冰箱,李明彩不得不一邊抱怨一邊操刀上陣清洗煮炸。清水長流,一柄刀在案板上刮啦啦作響。油,吱嘎吱嘎的在鍋內跳起踢踏。“這頑皮的小東西。”李明彩喊。原來是一滴油濺到了眼皮上,萬樹德飛快的撲過來左哄右抹。這分明是年輕時才有的一幕,時間過去這麼久,貧困,老病,窘迫,在子女的庇佑下兩人竟仍可如此溫馨。有這麼一瞬,芳晴覺得從前所吃過的苦通通是值得的。隻是誰來憐憫她,她坐在床鋪的一角,更深的更深的把自己埋進去。似一隻駝鳥,以為逃避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可是終有一天生活會找到她(他),以各種方式加以提醒:工作,婚姻,子女,養老。每一次決斷都在考驗人的智識,認知,經驗,道德,情操。在這些抽象的詞語背後,是一個人所有人生經曆的總和:讀過的書,唱過的歌,見過的人,象河麵上的飄浮物,你不曉得這究竟是泛起的沉渣,還是一艘可供安全通過激流的小船。由不得人想,決斷向來隻在一瞬。向左向右,向前向後,人生仿佛就在這麼不經意間一點一點就滑過去。而時光流逝,一個人被慢慢的凝固成型。回首往事,你或許一定不會記得那些讀過,看過,或想過的點點滴滴,在快意或是哀傷的事件中,它們就是象附駁在窗簾上隱約的光影,那麼淡又那麼遠,如一個待解的符號。沉默的,以凜然之姿向人宣稱:原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明白,人生隻在你想過的那一瞬就已經被決定。

說起來,她倒是幸運的人呢。

老一輩有一個說法是年輕時吃苦,老來時吃甜。芳晴不能確認自己能活至長壽或是饕餮,厭倦,自棄,象毒蛇一樣依附著她的心,讓她想有不顧一切從蛇坑裏跳出來的衝動。花紅柳綠,鶯飛草長,甜美多汁的果實伸手可及。時光倒流四十年,這個世界曾經有過一個在自律規矩與浪蕩之間徘徊的時代。大批的著作歌曲文藝記錄那個過程中人的猶豫質疑與前行。象是一種沉澱,一種能讓人安靜的氣質,能讓人從容麵對下一代的目光與氣度------而這,是芳晴,或芳晴的長輩所永遠錯失的東西-----一段時光,一段經曆,在高歌猛進中被刻意忽略。也不知是誰,秉持對人性所懷有的高度肯定,讓所有人重複夏娃在伊甸園中所經曆的那一幕:蘋果,又一個蘋果。被勾引的欲望與放縱的身體一般強大,這是比酒精更猛烈的暈眩。正所謂“酒不醉人人自醉”,萬樹德用兩根手指捏著杯子,眼裏有不知名的流轉的光。他的話語比身體語言更有衝擊與說服力。“瘋了,真是瘋了。”芳晴在心裏默念,看李明彩對萬樹德唯唯點頭。芳晴不曉得究竟要什麼樣的感情才能讓一個老婦對自己丈夫所做的一切深信不疑:他已老矣,卻仍有滿肚子腹轂計謀密密醞釀,並準備以危老之姿衝破鐵幕,挖一碗蜜釀一碗酒。“芳晴。”萬樹德親切的喊,儼然是梁山風度:“將來少不得有你的。”

芳晴駭笑,連勸說的話也說不出來。“你醉了。”她說。

“哪有。”萬樹德固執的轉過酒杯,喊:“滿上,滿上。”酒果然滿上,他凝視著女兒,眼中無限傷感,“如果你是男孩就好了。”他這麼說,分明是不把男人當人。是男人就應該衝鋒陷陣,是男人就應該出賣所有保一家安寧。這是新的榮辱觀,是他悟得遲,才把家人拖累到這個地步。萬樹德一時間百感交集,心裏又愧又悔,他臉上沒帶出來的全化做一句話衝口而出:找個好男人!芳晴隻當他醉了,她恨自己竟被父親的一句酒話折磨得徹夜難眠。“我很差嗎?”她在心裏反複的問自己:原來她的人生竟隻餘下找個好男人。

好在她找到了,還不止一個。

李浩勤,她如今竟可挺身質問他。隔著一條電話線,芳晴聽見他在那頭喏喏應道:“一份工作而已,薪水也不算高,但不累,就是陪人說說話。你放心,上次的事不會再發生了。伯父那裏,我會盯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