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晴在電話那一頭,整顆心都擰起來。強烈的恐懼,讓她的麵容在燈光下變得猙獰。有道是畫皮易畫心難,方達生不近不遠的在廊下喊:“芳晴。”他看見她的頭慢慢轉過來,象小孩子似的帶一點茫然與天真。果然是看錯了,方達生鬆口氣,走近了,一如昨日的溫暖與平和,芳晴聽見他柔聲對自己講:“倒象是受了驚嚇,有什麼事講出來好不好。”
大滴大滴的淚從她臉上滑落,萬芳晴飽受烈焰灸烤,終於忍不住縱身撲進一個冰涼的懷抱。因為不愛,方達生的身上便有著冰冷的近乎絕望的氣息讓人安定,她整個人一點一點冷下來,再冷下來,終至平和中正。好了,她從他懷裏退開,在他眼裏看見迷戀與興奮。原來上天終究待她不薄,在恐懼的盡頭仍給了她一個安穩的去處。
在他這樣的年齡,一個擁抱就意味著承諾與肯定。芳晴鬆下來,接受照顧原來是這麼輕鬆與容易的事。她聽見他講:“房子還是賣了的好。”
她聽見這話,臉色至平常,完全不似昨天在長途車上見麵時的激動與不安。那是個蠢主意,方達生曾經懊惱的想,活了三十二年,倒被一個女孩所左右。象個青澀的毛頭小子,被女孩的父母所慫恿,偷偷摸摸想來段巧遇。沒有火花,沒有激情,在相遇的一刹那,芳晴顯然被驚嚇得不輕。她整張臉在見到他之後迅速的灰下來,仿佛有難以言喻的失望,那是被人出賣的心痛------父母!憐憫,在更多的憐憫之後,方達生心頭湧上的是同仇敵愾之心。一個人一生中總要傻一次才會醒悟過來。在很多時候,親情比愛情更具有殺傷力。然而他什麼都不能說,什麼都不能做。隻能看著芳晴蜷縮在車的一角,一臉木然。完全沒有氣力,象是失血過多的人,豔陽高照,明晃晃的掛在天上。而她連一絲溫度也感覺不到的漸漸冰冷,即使他換了位置,坐到她身邊,緊握住她的手,她也毫無回應的任人左右。
而她從前不是這樣的人,敏感得如同小鹿一般。少女的青澀讓她的一切舉止帶有如同魔幻般的魅力,方達生再一次感覺到老,發現自己冀圖從年輕的生命中再一次領略激動悲哀喜悅與心傷:那是被深愛的人所辜負與背棄才會有的感覺。而他已經老了,老到不曉得愛到底是高尚還是卑賤。隻當它是至平常的一個物件,就象牆上掛著的那一口鍾,滴滴嗒嗒的消磨。
他小心的將芳晴的頭護在自己肩上。這是夜裏十點,街邊的燒烤攤,火紅熱鬧人聲此起彼伏。在座各位有一多半是象他這樣的人,一個男人,上下打量他倆,然後聲音不高不低的問道:“換換?”男人身邊是一個黃皮膚紅嘴唇睫毛濃得象墨似的女孩,一臉漫不經心的笑,她的目光象刀子一樣劃過芳晴,推著身邊的男人咯咯的說:“你倒占了便宜。”一桌的人能聽懂,方達生毫不動氣,隻是下一秒芳晴就感覺到自己在飛。碎裂的酒瓶,身後的喝罵象子彈一樣向他們襲來,一輛在街邊待客的出租救了他們。“為什麼這麼做?”她問方達生,他沒有說話,卻緊緊的將她扣在自己身上。這樣的溫暖仿佛讓她有不能承受之重,萬芳晴身體僵硬的撐了一陣終於軟下來。於她而言,這或許已是人生最好的結局。
他是這樣尊重她。
從車裏到車外。
他一聲不吭的守在她身邊,努力想給她一些溫度。那時車子還沒駛出城市的地界,家鄉仍在幾小時的路程之外。然而她已經感覺到淒涼寒冷及神傷。她的頭杵在車子一角,手仿佛無意識的自方達生掌心裏抽出。這算是一種疏離吧,他今年三十二歲,應該曉得並不是每一個女生都願意把自己家庭的隱秘暴露在一個不愛的男人麵前。她想他是懂的,所以在整個旅行的後半部他都一直把自己隱身在車廂的後座。一個瘦瘦的女人取代了方達生的位置,淡淡的腥膻味讓萬芳晴昏昏欲睡。冷風激蕩,讓她心裏的某個位置仍有冰凍的感覺。從此後隻能靠自己了,她對自己說。在肮髒的玻窗上,有年輕亦或衰老的麵容一閃而過,那是她生命中的家人。血肉相連也不過如此,難道竟奢望要相信陌生人?愛情,果然是神話。芳晴在漸漸黑暗的暮色中挪動一個位置,如芒刺在背,方達生灼熱的眼神讓她有被窺視的感覺。這誠然讓她不舒服,卻也讓她有置於死地而複生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