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衷腸(2 / 2)

這樣的一件事,用陰鬱沉靜的調子說出來。再怎麼曖昧,也被吹散一大半。餘下的兩分,是一種同情與淒涼。芳晴跌坐在床沿上,看著方達生。他的臉半遮在陰影下,卻象是失卻了訴說的勇氣。畢竟是男人,他轉頭過來對她微微一笑說道:“休息吧,我出去了。”

芳晴如何肯放他走。

因為無知,她還不能使出十分的手段,隻是皺著眉輕輕喊疼。他若有心,自當順勢坐下來陪她。果然,他盯牢芳晴,眼神閃爍,有難以泯滅的火光。芳晴在強烈的厭惡以及自棄中強攝心神勉強問道:“你父親是怎麼走的?”

這本是句調情的話,從芳晴的嘴裏說出來卻有了格外肅穆與淒涼的意味。第一次,方達生懷疑她已經學會了有意逃避。床上已收拾齊整,象是杜絕了一切可能,他咽口唾沫,心中有些微的不耐煩。但戲到這裏,再難也得唱下去,說到底他也是讀書人,方達生斂容垂首略歎口氣低聲說:“病了,拖到不能再拖,於是走了。”

當然這不是事實,而實際上,他永遠也不會將真相告訴任何人,包括自己。存留在他腦海中的,就是上麵他說的那一段話。有道是謊言重複一仟遍就會成為事實,更何況他默念的次數遠遠不止一仟。如重壘在身,越是想越是不能遺忘。他於是睡不著,夜半時分也守在門口。來往的人,都說他是為了女人才如此。他應了,在嘻笑裏,唯有自己明白,一個家,一個女人,哪怕一個孩子也不能洗清心中累積的所有情緒。那屬於暗夜,屬於所有陰濕潮冷易滋生蟲孽罪惡的不毛之地。-----但為什麼偏偏是他去承擔所有,而另一些人卻可在刻意被隱瞞的事實中安然渡過一生。方達生沒有走,也沒有坐下,他沒有如芳晴想像中的去親近她,也沒有因她的曲意推脫而拉下臉一走了之。他隻是站著,一張臉半明半暗,香霧繚繞,讓他如一尊塑像似的不真實。可靠,牢固,隻需撲上去依傍就可終身有托。芳晴身上發冷,微微打著寒戰。她的兩隻手將床單抓得死緊,方達生瞟了她一眼,隨口問:“如果你爸爸病了,你會怎樣?”

芳晴一愣,以她的年輕識淺,自然不會曉得在這句話的背後有多少惡意及狠毒的成份。她隻當是句平常的問話,自然以平常心來應答:“傾我所有。”她說。就這四字,逗得方達生朗聲大笑。他看著她,心裏想,她是否明白到底有什麼是她所有:一個身體,一套房子。銀行裏未完的貸款,一份勉強維持溫飽的工作。在這幾項條件之後,是長長的,無數瑣屑的責任與義務。“傾我所有?”方達生點頭。她沒有見過漫無止盡的帳單,在每一天清晨醒來之後。病房裏彌漫著生與死的喘息,每一秒都有人離去,也有人從死亡重新跨向新生-----這不是因為藥物,也不是因為護理,更與愛心無關。那一切重生都隻是源於金錢。金錢!是世間萬物動力之源。因為沒有錢,一個普通人將不得不被一雙因絕望求生而流露出瘋狂猙獰表情的眼神淩遲到無地自容。以致於餘生都要糾葛到這樣的惡夢裏,除非臉皮夠厚,心夠狠,自愛到僅僅隻夠護住自己的心:那小小的一隻,砰砰嘭嘭在世間亂動,反複對自己催眠:“病了,病到不能再拖,於是走了。”

這樣的事,一生一次已經足已。為什麼還要借著愛的名義重新再來一次?即使再做努力,也換不回他的親人。不過是別人家事,與我何幹?方達生的背迅速的佝僂下來,他象老年人那樣喘了幾聲,然後看向芳晴。那小小的女子,流露出求生的渴望。他愛她嗎?不,當然不。在他心裏糾結的,是昔年的遺憾,而不是這個女人。

“早點休息吧。”他說完這句,便起身離去。芳晴狠下心,雙眼微合,縱身上前牽住他的衣角。然而晚了,她年輕識淺,自然不曉得她已錯過什麼。隻當他縱容她,是尊重與體貼的表現。芳晴眼角顫顫的擠出眼淚,他的背影在細微的門聲裏消逝不見,存留在手中的,是衣料的柔軟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