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血性(2 / 2)

太陽很毒,將萬樹德推進更深的夢境裏去。有三兩隻麻雀嘰嘰喳喳的在他身邊歡叫鳴唱,幾乎讓他伸手去打。曾經何時,象伸手捕鳥這樣的動作都是任務的一種,但時移勢易,如今連一隻鳥都與環保綠色掛上了邊。這個世道果真不同了,唯一不變的是無論豔幟如何招張,他老萬都隻有在下麵點頭呐喊的份。

可現在的每一點變化都於他有切膚之痛。歸根到底就是一隻飯碗。不鬥爭不得食,這個道理他是懂的,譬如鳥兒,要學會比形劃勢才有得吃。但從前的經驗通通不再適合於現在,他被豢養久了,這是下一輩人不客氣的說法。他不能認,絕不能認。在他心裏眼裏,對於這個國家,他付出的不僅是青春,更有心智,勞力和全部的感情。

現在都已通通抹殺,卻不知被誰?是錢的功勞嗎?錢自古就有,揮金如土曆來有之。錢,未免誇大了它的作用。可不是錢又是什麼?錢,老萬的頭在樹蔭下麵一磕一磕的,幾個窮哥們兒在邊上大喝一聲,這才讓他從一場春夢裏醒來。說實在的他瞧不起這幫老頭兒,可除了他們又沒別的什麼人好說。委實是寂寞啊,就象古時的妾婦,被始亂終棄之後,仍哀哀的想等官人一個答複,哪怕黃土埋身。這是一個死法,在座的一個老頭為這個死法再增添了一件華麗的外衣。老頭聽說,如果身喪在本年度的某月某日之後,即可領取一筆款項以做喪葬之用。“這個政策好。”幾個老頭子大聲的喝采,引來一群老太太圍觀。七嘴八舌,群雌粥粥。萬樹德站在一側,想起這些如今的鶴發,昔日的紅顏在那些風起雲湧的歲月裏意氣風發的模樣,不由得啞然失笑。老了,都老了,不管男人還是女人,他們這一輩也就隻能在這個小圈子裏聊聊家事,說說老小。

在座諸人都羨慕他。“誰能如老萬似的,一套房子到手。”這是讚美的話,他卻隻能打了牙齒和血吞。十萬哪,連麵子帶裏子通通掉到坑裏去。親戚們未必不是在背後訕笑他教女無方,這多少給了他一點安慰,在天地的某一處,他的價值觀不但是真理更是為人處事的準則與權威。可世道變了,這個世界不再是純色。它被汙染被禍害,以致於連孝道二字都要與奇技妙術掛勾。

說實在的他理解不了。但現實擺在麵前,要網住兒女的心,他並無這個實力。所謂金錢關係,這些硬通貨他通通沒有,他所有的無非是感情與一個日漸衰老的身軀。

可感情能值得了什麼?父母之愛,反哺之恩。如果他連做飯的本事都沒有,芳晴這裏能否有他與老伴的棲身之地?李明彩總說他是想多了,可他年輕的時候不是沒有見過這樣的例子。平日裏父慈子孝,運動一來便麵目全非,甚至反目成仇。人,終究是軟弱,也敵不過教化與時下風潮的,三十多年前的“劃清階級界線”與三十多年後的“鳳凰之爭”究竟有何本質不同?沒有,不過都隻是在不同的經濟社會環境下,人所做出的對自己相對有利的選擇罷。李明彩是被母愛蒙住了眼,這才覷不清。但哪能瞞得過他萬樹德?他想起時下年輕人那一扭一扭說教的勁兒,不由得輕蔑的失笑。說什麼也算是老運動員了,萬樹德站起來,神色自若的舒舒筋骨,快步上前接住李明彩手上的菜籃。

“怪沉的。”

“可不是,不老少錢呢。”

萬樹德嗔怪的瞪了老伴一眼,“菜錢不夠咱們自己貼,自己女兒吃了,你還覺得虧了不成。”

他料定李明彩會一力否認,並在今晚的某個時候把自己這句話用誇大的言詞再轉述給芳晴。

一想起女兒近日臉上五顏六色的情景萬樹德就不由得駭然。在他所經曆的世事裏頭,有一個教訓就是:一個人所遭遇的種種,用最現實的方法解決即可。實無必要試圖以一己之力在文化與精神上找到一個源頭:那井是枯的。他在心裏說。可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他以血淚和成的經驗就算捧了放在芳晴眼前,她也未必會稀罕。非得碰了壁才知道。就讓她碰吧,反正也沒錢,損失的不過是點血性。萬樹德安慰自己說。時間晚了,他端著盆在走廊上洗菜,一抬頭正好看見宜敏向這裏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