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上癮(1 / 2)

他說完這話並沒看到意料中發白亦或發青的臉色,萬芳晴拿著一張報紙,詫異得笑出來:三年提高市民素質。這樣的標題也敢寫,當人是白菜,澆澆糞就能瘋長?萬樹德被她平靜帶笑的眼神逼得心裏突的一閃,就算當年被貼大字報也沒這麼慌過。這是他的女兒,他唯一的女兒,他的血脈將要通過她生生世世的流傳下去,所以輸了全部也不能輸了她。他要她終有一日能夠了解,他是個多麼盡責盡職的父親。盡管欠缺慈和,可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好,為了她好。

萬樹德長歎一聲然後說:“你那個朋友,你還是防著點吧。”

許久,仿佛有一生那麼長,他聽見芳晴低低的應了聲“好。”他從中聽出了畏懼的意思,就象小時候她向他投訴別人不和她玩,那時的她那麼小,身子還不到板凳高。為了從父親這裏尋求一點安全感,一臉的巴結與順從。而這,也正是萬芳晴從小到大在父母跟前的樣子。一直是這個樣子,看得膩了,以致於讓人帶有幾分輕慢與不在乎。這樣的疏忽,無非是因為他以為他擁有全世界:報刊書文,精神理念。讓他抽風似的跟著人一陣一陣發作。到頭來都是假的,青春流水一樣就過了,連同那些個雄心壯誌。潮水過後,橫亙在沙灘上一道一道的都是他臉上的皺紋。而這就是他一生的所有,除去子女,他也隻有子女。可不待他死,她就迫不急待的跑來報複。那些巴結與順從,象茅廁裏積著的那些個阿堵物,一攤一攤堆在眼前。吃還是扔,這都不是問題。問題的關鍵是一個人若是真的孝順,就應該排除一切把所有的醜陋都掩蓋起來,就象他們從前所做的那樣,不管是饑餓還是下鄉下崗,都藏起來,深深的藏起來。留在兒女麵前的隻有快樂------這倒隻是萬樹德一廂情願的想法,他不曉得為了食物金錢職稱與他口中的所謂好名聲,芳晴曾付出多少代價。譬如不能和與萬樹德無關派別的人的子女玩,不能戀慕虛榮以致於在整個青春期她從未穿過當季的衣服。永遠都是窮的,不論物質還是精神,她都隻能仰了頭看別人臉上還裝出清貧自得的樣子。全是虛假,也唯有在朋友麵前才能暴露自己。可現在,因為他,她的父親,眼前的這個男人,她連朋友都失去。這一切全拜他提醒所賜,於是她不能假裝,不能再視而不見。隻能眼瞅著一根刺硬生生紮進她心裏,並低聲應好。好什麼呢?這就是對她好嗎?在她失落痛苦以及壓抑的時候,她身邊的親人所給予的,不是擁抱關愛,更不是安慰勸解。他們狠狠的一刀捅過來,仿佛看她呻吟猶疑就是他餘生唯一的動力------而這就是所謂父愛。萬樹德被女兒茫然無措的神情激得渾身發顫,他極力壓抑著,不願讓芳晴看出他的愧悔,他的愛,那些被浪費的時光,幾乎讓他連家也沒有了。“我還有機會改嗎?”李明彩用力捏捏老伴的手掌,當然可以。他們神情專注的盯向熟睡的芳晴,仿佛她不是他們的女兒,而是這一生踏錯的每一步,試圖糾正的每一步。也隻有通過芳晴來實現了。睡夢中的芳晴不堪壓力,低低的呀了一聲翻過身子,留給父母的是一個光光的背脊。

於是第二日他們便換了法子,要賣房子是嗎?那好,多找人問問,集思廣益。

芳晴對這個方法大為反感,她輕蔑的說:“又不是他們的錢,請教別人做什麼。”

“有我們的錢哪,我們找人問問應該沒關係吧。”萬樹德笑咪咪的說。

這是事實。她萬芳晴不過是白占的名份,連理,也不在她這一邊。李明彩見女兒瞠目結舌一臉狼狽,立刻上前解圍道:“喝粥喝粥。”

芳晴哪喝得下,她感覺自己象隻小狗似的從房門裏滾落出來。大街上車水馬龍,竟沒個去處。

還好有班可上。

一份工作一份薪水,鈔票,銅鈿。看,這世界蠅營苟營錙銖必計是有道理的。一個人如果沒錢,就算大道理成佰上仟的講也是枉然。

從此再不會胡思亂想。

安份守紀的做一個小民,過輕鬆愜意的日子。如果連這個目標都達不到,萬芳晴,她往自己額上輕輕敲了一記。額頭堅硬,發出冬一聲脆響。一個阿婆嘴扁扁的握著隻鬆糕象看怪物似的盯著芳晴不放。提醒她這是真實的世界,不可能也不會有一個人貼心的站出來絮絮叨叨從童年讀過的第一本書開始講起,那些隱忍,那些靈光一閃的機智,還有沉澱,在這樣的背景下,她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這些都是奢念,做一個普通人,其實不必擁有精神生活,隻需掛住身邊幾個人,凡事無需認真,得看見時且看見,即可擁有豐富愉快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