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一直在街邊坐著,完全不想回去,也不想回複老方的手機催逼。
公車一輛一輛的從身邊駛過,她仔細看著路線,卻不知風會從哪一個方向吹。看來隻能隨波逐流了,在這一刹那,萬芳晴心境平和,似未曾中獎的路人甲。或許下一次吧,總會有賭對的那一天,她說。然後一個陰影靠過來,是老方活潑的聲音:“怎麼坐在這裏,也不怕太陽曬著。”
她問他:“你記不記得有一次你就是這樣把我從街邊撿回來的?”
他不記得了,他真的完全不記得。但她記得,那是她生命中為數不多的溫馨記憶之一,有一個人曾半是敷衍半是真心的哄她寵她,那些微的放縱的快樂,僅屬於青春。當韶華老去,她便連自由舒灑的勇氣終將遠逝,留下一個軀殼,也唯有一個軀殼,除此外便再無其它。
老方在她身邊坐下來,遲疑一陣,方才沉聲問:“是為了徐姐剛剛說的事不高興?”
其實徐姐是誰?又說了些什麼?她都毫無印象。不過出自於本能的敷衍,仍然點頭。
當真以為這是一樁業務麼?
她心裏曬笑,好,好,若關係搞得好,至少將來看病不用排隊掛號。
老方開口了:“我父親走的時候,我就守在他床前。看著他為彌留的那一口氣掙紮,我對他講‘你走吧,你安心的走吧。如果人有來生,我祈求你不要再出生在這樣的家庭。
貧困窘迫,讓人的一生自出身那天起就定下了生存的色調。而若想要走到陽光下來,要付出的不僅是金錢勞力,更多的是心路上的煎熬。
怎會不想?當貧與富,權與賤,不加掩飾赤裸裸的擺在眼前,人怎會不想?怎會不為此而心生嫉妒懷恨仇視,扭曲自我,瘋狂竊取掠奪?
人若不如此,人就不是為人。那些累積的恐懼,或許會因道德大義而被抹殺消除,而那卻隻是高僧的境界,不是凡人。平凡如你我,也隻能依本性行事,如此而已。
所以,雖然你讓我吃了這麼多苦,可撇開兒子的身份,因為人,我理解你,也同情你,更願意原諒你。因為連我自己也不能確認,將來的我,是否會犯和你一樣的錯誤:
不停的從金錢上壓榨,不停的從感情上索取付出,巴不得全世界圍了,在我麵前,花團錦簇。可這,哪是一個凡人所能做到的,除去血脈相連,也隻能索取向著血脈相連,這一團骨中骨,肉中肉。在無意中便成了伸手的依據,勒逼的借口。而這一切,無非是因為恐懼無法把握,無法解除的痛苦。
哪怕到我這裏,或許終將延續。我所看到的,我所感受的,不比你少,隻比你多。因為我所經曆的一切,皆已放棄了所有關於“文化,精神,乃至出身”上的訴求,我竟連這些虛偽的精神層麵也消失了。我所經曆的一切,就象陽光下融化的積雪,是汙濁的一團黑跡。它勒在我心裏,似一道索,卡住的不是我的命,而是我所有的信任,溫暖與愛。我竟不能愛別人了,也巴不得把別人扭進汙水裏。這就是你的心態吧?這是你咽不下的一口氣,是恨意。而最可悲的,在這個世上,你竟無力恨任何人,隻能恨我。
你還不走麼?你還是走吧,走到一個好地方去。我會為你祈禱,為你祝福。在來世,你能享受所有一個孩子理應有的童年,包括驕縱,包括奢侈,包括陽光與快樂。你或許會被人說成是傻,但你心裏,至少沒有陰影,沒有所有被比較的羞恥與遺棄感。你就是你,而這,就是我能為你做的。今生我無法為你達成的心意,在來世,希望你能擁有。
我愛你,我原諒你,因為你和我一樣,先是人,而後才是父親。’”
老方說到這裏停下來,他伸出手為芳晴擦擦眼淚,然後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