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對新婚夫婦的蜜月還沒有度完,便迎來了他們共同生活後的第一場風雨。在3月9日的《解放日報》上,丁玲發表了雜文《三八節有感》。這篇文章在延安引起了爭論,不久又被國民黨的報紙轉載,這使問題更加複雜化了。有人開始用異樣的眼光注視丁玲。此時,延安整風運動開始了,丁玲接到通知:去楊家嶺參加高級幹部整風學習會。
那次整風學習會由毛澤東主持。康生的老婆曹軼歐第一個發言,上來就批評丁玲的《三八節有感》和王實味的《野百合花》。第二個發言的是賀龍,也是批評這兩篇文章。接著又有四五個人發言,重點都是批評這兩篇文章。丁玲心裏有點緊張,也有點委屈,她滿腔熱情地來到延安,還是第一次聽到自己人這樣嚴厲的批評。會議結束的時候,毛主席作了總結發言:“《三八節有感》雖然有批評,但還有建議。丁玲是同誌。”
第二年,丁玲和陳明又都去中央黨校,參加審幹,接受審查。丁玲在黨校一部,陳明在黨校三部,兩個部不在一起。審幹是很嚴肅的事情,有著嚴格的紀律,整整一個夏天,他們不能單獨見麵,不能在一起說話。丁玲由於在南京被捕的那一段經曆,思想壓力很大。有時,黨校開大會,陳明可以看見丁玲,他真想走過去,說幾句關心體貼的話語,但是他不能夠,他是黨員,黨的紀律約束著他。
這場風波之後,陳明決意聽從原來的組織分配方案,到一個縣裏去當縣長,想把丁玲的組織關係也轉到那個縣去。離開政治鬥爭的中心,下鄉去開展群眾工作。
但是一場談話,改變了陳明的想法,也決定了他此後的道路。
有一天,胡喬木去找陳明,他十分懇切地對陳明說:在共產黨內,培養一名縣長、團長可能不困難,但培養一名作家可不是輕而易舉的事,目前延安最缺少的是專業人才。丁玲不僅是你的妻子,更是我們黨內不可多得的有才華的作家,所以,組織上不同意你們這個想法。喬木還建議說,你不僅不能帶走丁玲,最好你也調到文協來,幫助丁玲,做好文協的工作,這個工作的意義,一點不亞於你去當那個縣長。陳明懂得,胡喬木是代表組織同他談話,他說的,是黨組織的意見。陳明還懂得,喬木要他到文協來,是對丁玲的關心、幫助和照顧。為了黨的事業,為了丁玲,還有什麼可商量的呢,愉快地服從好了。
這件事情,在陳明和丁玲一生中是一個重要的決定。做縣長,陳明可以充分施展他的組織才能、行政才能,丁玲呢,是作為他的夫人跟隨他去的;到文協,就進入了文化界,他是以協助丁玲的角色出現。文藝界非他所願,文藝創作也非他所長。但是他和丁玲兩人,誰幫助誰、誰協助誰都是一樣的,既是革命分工不同,也是家庭裏的角色不同,總有主角和配角嘛,隻要於丁玲有益,隻要丁玲高興,他心甘情願做一輩子“配角”。
1944年5月,丁玲和陳明、畫家石魯到延安柳林區麻塔村采訪,那裏有一種地方病,當地稱為“柳拐子”,有些人害怕這種病,都躲得遠遠的,但是丁玲他們幾個人卻住在老鄉家裏,她跟患柳拐子病的村長婆姨睡在一鋪炕上,說話,交朋友,了解素材。她寫了散文《三日雜記》,刊登在《解放日報》上,毛澤東看到了,很高興,說,唉!丁玲,你能夠和“柳拐子”婆姨睡在一塊兒聊天呀。丁玲從這短短的一句話裏,感受到了鼓勵。6月,她參加了陝甘寧邊區合作社主任聯席會議,根據會上采訪到的模範事跡,寫成報告文學《田保霖》,又刊登在《解放日報》上,同一天的報紙上還登有歐陽山寫的一篇文章。毛澤東又看到了,當天夜裏,他就給丁玲和歐陽山寫信說:“快要天亮了,你們的文章引得我在洗澡後睡覺前一口氣讀完,我替中國人民慶祝,替你們兩位的新寫作作風慶祝。”當天晚上,毛澤東約他們兩個到棗園敘談,並一起吃了晚飯,直到很晚才策馬離去。回到家裏,丁玲異常興奮,她把毛主席的講話,把自己的感受講給陳明聽,和他一起共享這歡樂和喜悅。後來丁玲深情地回憶說:“延安棗園裏的黃昏,一鉤新月,夏夜的風送來棗花的餘香,那樣的散步,那樣的笑語,那樣雍容大方,那樣溫和典雅的儀態,給我留下了美好的記憶。”
丁玲忙起來了,她的筆觸完全轉變到工農兵身上來了。為了紀念抗戰七周年,《解放日報》社長博古要她采寫《一二九師與晉冀魯豫邊區》一文。為了寫好這篇文章,丁玲采訪了劉伯承、蔡樹藩、陳賡、陳再道、陳錫聯等同誌,用了一個星期寫完它。那時正是7月,天氣熱得厲害,她躲在窯洞裏,一麵扇扇子一麵寫,寫到國民黨無能怕死的情節時,她不覺笑出來。陳明問她笑什麼,她就把剛寫好的文字念給陳明聽,兩個人一起大笑起來。她在找陳賡談材料時,陳賡高興地告訴她,毛主席曾在一次高幹會上說:“丁玲現在到工農兵中去了,《田保霖》寫得很好,作家到群眾中去,就能寫好文章。”丁玲心裏明白,毛主席一再表揚,這是在鼓勵我,也是為我在群眾中恢複聲譽,為我今後到工農兵中去開放綠燈。陳明說,那我們就要更好地去深入工農兵,反映工農兵。今後我們要多下去。
一二九師的文章寫完,丁玲與陳明兩人就深入到安塞難民紡織廠去了解生活,這個工廠是一個先進典型。這一次他們住的時間很長,住了兩個多月,搜集了很多材料,想寫一部廠史,可惜的是,這些材料後來在戰爭中遺失,廠史終於沒有寫成。但是丁玲在難民紡織廠期間寫了雜文《老婆疙瘩》和通訊《記磚窯灣騾馬大會》,接著,她又采訪寫出了文教衛生模範工作者《民間藝人李卜》、邊區特等勞動英雄《袁廣發》……有陳明在身邊,她心情好,創作狀態也好。兩個人一起采訪回來,晚上就一起研究材料,一起構思,一起琢磨題目,動手寫作。他們的窯洞在山上,山下麵有一個廣場,晚上常常有演出。夜深了,廣場上的戲散了,觀眾漸漸散去,喧嚷的人聲漸漸消失,四周一片寧靜,這時,他們兩個人也要休息一下,要吃夜宵了。陳明拿出晚上打回來的小米飯,用開水泡一泡,丁玲拿出他們自己醃製的鹹菜,兩個人相對而坐,吃得很香甜,心裏也很香甜……
在深入工農兵中間,丁玲的創作風格、行文習慣,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她有意識地寫一些短小的文章,在寫這種短文時改變她的文字和風格,更貼近老百姓,更適合老百姓的閱讀口味。她還和柯仲平、陳明等人組成一個“說書組”,幫助延安民間盲藝人韓起祥改造舊說書,創作新節目。
1945年9月,抗日戰爭勝利了,丁玲和陳明、蕭三、楊朔等人發起組織延安文藝通訊團,經中共中央辦公廳批準,準備赴東北解放區從事新聞報道工作。年底,他們抵達晉察冀中央局所在地張家口市。這時,因為國民黨反動派發動內戰,去東北的交通暫時中斷,丁玲一行人便暫時留在了張家口。
1946年5月,中共中央發出《五四指示》,各解放區迅速開展了土地改革運動,7月,丁玲和陳明參加了晉察冀中央局組織的土改工作隊。他們先到了懷化南邊的辛莊,有一天,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從外麵跑進院子,神情有些慌亂。她是地主家的孩子。這個女孩子,在丁玲腦子裏盤旋了很久,晚上,她和陳明談起了這個女孩子。
她說:“這些地主的子女,這樣年輕的孩子,在翻天覆地的土改運動裏,她的前途、命運將會如何?我今天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她的家庭是罪惡的,而她自己是無辜的,但是她的命運必然要受到家庭的牽連。”
陳明一邊準備鋪蓋一邊說:“那你就寫一寫這種人嘛,從政策上看,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從寫作上講,也是一個很好的題目!”
丁玲說:“我將來一定要寫她,我已經有了一個想法,要寫一部土改的小說,不是短篇,要寫一部長篇!這是中國農村、中國農民幾千年的巨大變化,是土地關係的巨大變化,在這個變化中間,一定會有許多生動的故事,我們就把這些故事記錄下來。”
後來,這個激發了丁玲靈感的女孩子,就化做了《太陽照在桑幹河上》裏麵的黑妮。
rihgt(作者:延安革命紀念館副研究員;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