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1965年10月上旬的一天,支呂官莊的頭號窮漢呂中三先悲後喜,有了很不平常的經曆。

還是在淩晨時分,正在睡夢中的呂中三突然被瞎妻鈴鐺掐醒。鈴鐺說:“你就知道睡,睡,你聽聽,麻繩都快死了!”麻繩是他們的第四個孩子,剛剛三個月大,從幾天前就咳嗽不止。現在呂中三貼近鈴鐺的脊背向裏邊聽聽,孩子果然是咳嗽連聲喘氣急促。呂中三慢吞吞地說:“還喘氣呢,死不了。”鈴鐺一聽這話立馬惱了,用胳膊肘子將男人猛地一搗:“你說的是人話嗎?你快找人借點錢,今天到公社看看去!”呂中三歎口氣說:“唉,整天跟人借錢,誰還能借給咱?”鈴鐺說:“那就找大隊!”呂中三說:“大隊也去借過多回,怕是夠嗆。”鈴鐺轉過身子問:“就沒有辦法啦?”呂中三說:“沒有辦法啦。”這時鈴鐺翻過身來往他一撲,嘴就咬上了他的肩肉。呂中三嘴裏“肥、肥”地痛叫著,說道:“鈴鐺你又咬人!你怎這麼愛咬人呢!”鈴鐺將口一撒,坐起身衝他罵道:“俺吃了你都不解恨!你這塊窩囊廢,你這個老慢,俺跟了你,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黴!”呂中三說:“俺是老慢,俺不好,就那些瞎眼男人好!”鈴鐺說:“你甭放這屁!俺那些瞎眼兄弟,哪一個也比你強!你有眼算什麼?連兩粒泥蛋子都不跟!一個大男人,撐不起天支不起地,養不起老婆孩子,你算個啥也你!老天爺呀,皇天爺呀,俺的命怎這麼孬……”

呂中三已經習慣了妻子的這種數落與痛罵,同時也積累了一整套對付的辦法。現在,他悄悄地翻身,下床,跑到門外去了。他知道鈴鐺的弱點:在屋裏可以罵他個七葷八素,可是如果有外人聽見,她便一句也罵不出來。等他跑到院角的草垛旁蹲下,耳邊果然清靜了許多。他能聽到的,隻是鈴鐺悶在屋裏的嗚嗚咽咽。

聽著瞎眼老婆的哭聲,呂中三也不是完全無動於衷,他也為自己的無能和祖傳的秉性感到羞愧。也不知怎麼搞的,他家幾輩男人都有一個毛病:慢——說話慢,做活慢,吃飯慢,反正幹什麼都慢。他小的時候,經常在夜間聽到娘在被窩裏訓爹:“快點!快點!你個老慢!”他起初不明白他們幹啥,後來明白了,便對爹有了不滿,心想:我可不學你,我可不能慢。然而,他沒料到那種慢已經讓爹種進了骨髓,無論幹啥,他想快也快不起來。他從八九歲便到富人家裏放牛,可是牛稍稍跑快了他就攆不上,結果屢屢被人解雇。等到長大以後想給人家鋤地,結果還是因為攆不上別人而找不到雇主。他至今還記得百年孝曾經給他的羞辱:他在外村找不到活兒,心想百年孝是我沒出五服的堂叔,他總會要我吧?於是就去把幹活的意思說了。百年孝說:你來幹活可以,一拃沒有四指近,誰叫咱是本家呢?走,下地!到了地裏,百年孝抽出另一名短工的腰帶,讓呂中三將他的一隻手綁到腰上。呂中三詫異地問:大叔,這是幹啥?百年孝說:咱們比試比試,如果你兩隻手能趕上我一隻手,你就在我家幹;你趕不上呢,就到別人家另找飯碗。說著就用他的另一隻手拿起了鋤頭。呂中三心想,難道這樣我還能比他慢?想不到,任憑他使出兩隻手與吃奶的力氣,最終還是沒能比過隻用了一隻手的百年孝。從此,呂中三的慢更是名聲在外,誰家也不願雇他幹活,身為小夥子的他隻好步爹的後塵以討飯為生。

他爹事事慢,死得倒挺快,剛滿四十就倒在了要飯的路上。半年後,娘也染上不治之症撒手西去。如果不是來了共產黨分了地,呂中三肯定會一直到老也還是從事戳狗牙的專業。不過,有了地他也種不好,天生的慢脾氣把他的莊稼都給傳染得不肯快長,因此他也就遲遲找不到媳婦。直到八年前村裏辦起高級社,不用一家一戶種地了,二咣咣才幾經努力到北鄉給他找了個瞎媳婦。瞎媳婦比他小七歲,一出娘胎眼睛就不管用,所以爹娘就讓她嫁了個老光棍。本來男女雙方都明白自己的缺點兩廂情願,萬萬沒想到在成親這天卻起了軒然大波。那天鈴鐺還沒來到,呂中三的門口便有了幾個瞎漢。起初沒在意,以為是來趕喜的,不料後來瞎漢越來越多,最後竟黑壓壓聚集了上百口子。原來他們是從山邑縣各個地方來的,有的在路上摸了好多天才摸到支呂官莊。村裏人問他們來幹啥,他們說是來吐苦水的。說著說著就有人拉著胡琴唱起來:

無眼人苦來無眼人苦,

無眼人實難找媳婦。

瞎裙釵本來該配咱呀,

哪知道又叫人搶了去!

村裏人這才明白,瞎子配瞎子才是常理,呂中三從他們那一群裏找媳婦是欺負人家。

這邊正唱著,那邊送親的隊伍已經來了。瞎漢們呼呼隆隆圍上去,讓花轎動不得一步。新郎倌呂中三讓這陣勢嚇得躲到了屋裏,二咣咣甩著一頭汗水反複勸說也無濟於事。後來社長支奎泰來了,他找到幾個領頭的瞎漢談判了半天,瞎漢才同意撤離此地,但條件是讓新娘子給他們每人敬酒三杯。支奎泰把這意思向轎裏的鈴鐺講了,鈴鐺點點頭表示答應。於是,讓雷公山區的百姓談論至今的一幕出現了:有眼的新郎斟酒,無眼的新娘把盞,向上百個瞎漢一一敬酒。新娘子到每個人麵前都流著淚說一聲:“哥,對不起啦”,每一位瞎漢接過杯來都頷首道歉:“妹妹,打擾啦”。敬了半天終於敬遍了,瞎漢們像平時趕喜那樣,高聲喊起來了:“天作之合——!”“鸞飛鳳舞——!”“白頭偕老——!”“五世其昌——!”……

在這一片叫好聲中,新娘子跪在地上慟哭不已。直到瞎漢們全部走淨,她才在別人的攙扶下一步深一步淺地踏進了呂中三的院門……

鈴鐺雖然少一雙眼睛,然而長相、身段都不錯,讓呂中三新婚燕爾大肆享受了一番。因為多出了一雙眼睛,呂中三也體驗到了從未體驗過的優越感。起初,那鈴鐺是極其自卑的,每逢支使丈夫為她做件事情都要紅起一張小臉。然而過了一段時間,她那臉上便少了羞紅多了惱怒:呂中三太不中用了。在外頭,他掙工分總比別人掙得少,分糧分錢便也沒有別人分得多。在家裏,他連一頓飯也做不好,鈴鐺隻好自己摸索著下廚房。就連夜間做夫妻,鈴鐺也漸漸地不滿意,也和與她未曾謀麵的婆婆訓公公那樣,總說丈夫太慢太慢。呂中三想起當年他爹的相同遭遇,心中無可奈何,隻好一邊慢蹭蹭地動作一邊說:“隻要能生出小孩,你管啥快慢?”這話還真叫呂中三說中了:鈴鐺過門的當年就生下一個丫頭,此後兩年一個,現已有了兩男兩女。不過,孩子的出生也加速了呂中三家長地位的衰落,因為掙不來足以養活幾個孩子的衣食,他在瞎妻的心中便是狗屁不如了。

屋裏鈴鐺還在哀哀哭泣,孩子還在連聲咳嗽。他想,是得弄點錢給孩子看病去。看看天已大亮,他走到屋門口說:“甭哭啦,俺找書記去!”說著就轉身走出院子。

正像在路上預料的那樣,他來到支奎泰的家裏,那位五十出頭長著一對腫眼泡的村支書立即表現出厭煩,說道:“呂中三,一大早你就來訛我呀?”呂中三慢吞吞地說:“書記,我有事才來訛你,沒事我能來訛你?”呂中三說完這話,心想你書記該問我有啥事吧,可是支奎泰不問,隻管坐在那裏吧嗒吧嗒抽煙。見他這個模樣,呂中三隻好主動說了:“這回的事不是小事:我家小四病得怪狠,得上公社看看。”支奎泰說:“去看就是嘍。上公社的路你又不是不會走。”呂中三說:“不是沒錢嘛。大隊借點錢給我吧。”支奎泰一聽這話,從嘴上拔下煙袋,直戳戳地指著他說:“呂中三,你訛我一回兩回,就算了;訛我三回四回,也算了,可你總不能天天訛吧?你掐著手指頭算一算,你從大隊裏訛去多少錢啦?已經四十多塊了!大隊不是你自己的大隊,是八百六十多口子的大隊,錢本來不多,還能都給你花?這一回你就死了心吧!”說罷,支奎泰將煙袋在板凳腿上叩叩,往脖子一搭,就起身出門了。呂中三呆呆地站在門邊,不知道該走該留。這時,支奎泰的老婆從鍋屋裏出來,一邊向院門外攆雞一邊說:“快走!快走!愣在這裏幹啥呀?就沒長個眼色兒!”呂中三聽到這話,隻好夥同一大群雞急匆匆向街上遁去。

走在街上,呂中三心想:這會兒我不能回家,這會兒就回家,鈴鐺肯定會說我沒下功夫。他決定找個地方蹲一會兒,等到吃過早飯大夥都下地了再回到家裏。他慢慢騰騰來到村外,看到二隊麥場邊有一垛花生秧,就走到跟前撿上麵沒摘淨的不成熟的花生果吃。那果兒一星一點的不能填肚子,但能夠讓牙齒間有些甜香味兒,於是,呂中三就有了事情可幹,就把家裏的危急暫且忘了。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麥場裏來了鍘草的人,問他怎麼不去上工,他才意識到自己該離開這裏回家了。

走進村裏,正接近家門時,呂中三忽然看到七歲的大丫頭正站在街上焦急地張望,一見他的身影立即飛跑著回家了。呂中三想,這肯定是向她娘報訊兒去了。可是,他沒能帶回鈴鐺正在期待的東西,他兩手空空身無分文。想想在書記家裏遭受的冷遇,他跺著腳罵一句:“日他髒娘!”然後硬著頭皮走進了家裏。

鈴鐺這時早已站在屋門口迎候。她揚著一張小黃臉急切地問:“怎麼樣?有錢了吧?咱快上公社吧?”呂中三這時再將腳跺一下:“日他髒娘!”這便是明白無誤地將借錢的結果告訴了妻子。鈴鐺一聽,轉身撲向床邊號哭起來:“俺那兒呀,你今天是死定了呀!”呂中三過去瞧瞧,見孩子病得更加厲害:那小胸脯急促地鼓動著,鼻翅兒一扇一扇的,連咳嗽的勁兒都沒有了。鈴鐺止住哭聲說:“你摸摸他的手腳,你快摸摸!”呂中三伸手試試,那小手小腳已經發涼。呂中三放開手,坐到一邊,隻覺得自己的心也涼透了。鈴鐺摸到他的肩膀,連連晃著說:“怎麼辦?你說怎麼辦?”呂中三隻是不吭聲。讓鈴鐺晃急了,問急了,他才開口說道:“怎麼辦?沒法辦。”鈴鐺聽見這話,便停住手不晃了。她轉過身,躺到孩子的身邊,哽咽著說:“兒嗬,你也看明白了,你攤了個什麼樣的爹,什麼樣的娘!爹娘沒有本事留你了,你想走就走吧。來,娘再……再喂你一頓奶……”說罷,她將自己的破褂襟撮上去,將奶頭送到了孩子嘴上。然而,孩子卻無力地搖搖頭,擺脫了娘乳,隻管拚命喘息。鈴鐺再送上去,他還是不吃。鈴鐺說:“兒呀,你就這麼恨你娘,連俺的奶都不吃啦?就空著肚子走?啊……”說罷,她緊緊摟住孩子,哀號不止。這時候,呂中三的眼淚也不由得淌了兩腮。他實在不敢再看下去,就走到院裏,蹲到樹下,一邊暗罵自己無能一邊歎息流淚。

正在這時,街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便響起了二咣咣的聲音:“中三!中三!”呂中三抬頭一看,原來是二咣咣一臉詭秘地站到了門口。呂中三心情不好,也不問他話,隻是蹲在那裏瞅他。二咣咣說:“中三,你要出大名了呀。”呂中三站起身來問:“怎麼回事?”二咣咣說:“一群脫產幹部來咱村了,一來就在大街上打聽村裏誰最窮。”呂中三立即緊張起來,問:“他們知道是我啦?”二咣咣說:“你想大夥還能不說?”呂中三耷拉著頭說:“唉,真丟人呀。真丟人呀。”二咣咣正要再說什麼,突然扭頭向街那頭看看,說:“哎,來啦!他們來啦!”說著,就閃到街旁站在那兒觀看。

這時,一群背著背包的人果然呼呼啦啦走進了院門。其中一個領頭的黑臉中年人走上前來,緊緊握住呂中三的手,滿腔熱情地說:“呂中三同誌,毛主席派我們看你來啦!”呂中三不知說什麼好,隻是將嘴咧了一咧。這時,一個高高瘦瘦腦袋歪向一側的年輕人接著說:“我們是中共平州地委山邑縣四清工作團支呂官莊工作隊,這是我們的隊長、地區行署副專員穆逸誌同誌!”呂中三這時便衝穆逸誌點點頭。年輕人又繼續介紹其他幾個:“這是中央音樂學院副教授巴一鳴同誌,這是中央音樂學院學生江妍同誌,這是你們縣馬龍公社獸醫站長段洪水同誌,這是胡疃公社水利站長顧萬升同誌,這是從永城縣抽調的青年農民孫四棵同誌……”把九個人一氣介紹完了,他又拍一拍自己的胸脯說:“我呢,是行署秘書向前進同誌。”二咣咣在旁邊哼哼一笑評論道:“歪著個頭,怎麼向前進?”這話讓好幾個人都聽見了,其中那個女大學生江妍把腰都笑彎了。向前進憤怒地看著二咣咣問:“你叫什麼?是什麼成份?”二咣咣說:“俺叫二咣咣,下中農成份,跟共產黨沒有二心二味兒!剛才是跟你開玩笑,俺知道你是當秘書整天寫字,把脖子累歪了!”他這話,又引起了一片笑聲。

穆逸誌專員大概想轉移人們的注意力,這時向呂中三說:“老呂同誌,我們在縣裏集訓時,就已經掌握了你們村的貧雇農名單,今天進村後又通過進一步的調查,決定選你為我們的‘紮根戶’。”呂中三問:“紮根戶?紮根戶是幹啥的?”向前進解釋說:“就是住在你家搞‘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呂中三一聽這話,額上立馬冒出汗來:“住在這裏?俺哪有東西給你們吃?”見他嚇成這樣,工作隊員和圍觀的群眾都哈哈笑了起來。穆逸誌拍著他的肩膀說:“老呂你放心,我們不白吃你的。我們每人每天交給你一斤糧票三毛錢,然後你做什麼我們吃什麼。”站在旁邊的二咣咣嘴裏“嘖嘖”連聲,並向呂中三傳遞著無比羨慕的眼神。呂中三沒看見他的樣子,繼續表述著他的難處:“我家也沒人做呀!”二咣咣急忙走到他身邊,捅他一拳,然後向工作隊員們說:“他老婆能做,啥樣的飯都能做!”穆逸誌扭頭看看院裏,問道:“你老婆呢?”呂中三朝屋裏一指,大家便聽到了裏麵傳出的哭聲。

穆逸誌等人走到屋裏一看,裏麵空空蕩蕩,腥臭難聞。女大學生江妍不由自主地捂住了鼻子。再看看床上,女人懷裏的孩子渾身發青,而且抽搐不止。穆逸誌問呂中三:“這孩子病啦?”呂中三哭唧唧道:“都快死了,到大隊借錢,人家也不給……”穆逸誌臉色立刻像鐵一般凝重,問道:“是支奎泰不給嗎?”呂中三點點頭:“不是他能是誰?”穆逸誌向隊員們講:“同誌們看看吧,這就是發生在農村的嚴峻事實!眼看著貧下中農的生命有了危險,卻見死不救,麻木不仁,這些幹部究竟為哪一個階級服務的?”巴一鳴教授說:“咱們快把這孩子送醫院吧!”說著,就從兜裏掏出了一張十元的票子。與此同時,其他工作隊員也紛紛解囊,有兩塊的,有五塊的,一起送到了呂中三的手裏。呂中三一邊接錢一邊哭道:“鈴鐺,共產黨大恩人來了,咱們快叩頭!”那鈴鐺哭著滾下床來,與丈夫一起跪倒在地……

送孩子去醫院,是老段陪呂中三去的。穆逸誌帶領其餘的工作隊員,將屋裏屋外打掃得幹幹淨淨。這時,鈴鐺也摸進鍋屋開始燒水。看見她添水,劃火,填草,動作都是十分嫻熟,工作隊員不禁交換眼神暗暗稱奇。江妍怕她不知何時水開,跑過去給她看著,鈴鐺靦腆地笑笑說:“開水不響,響水不開,俺有數呢。”這時穆逸誌走過來,又向鈴鐺搞調查研究了。他問村裏還有誰窮,可以住工作隊,鈴鐺想了想,便說了幾戶人家。穆逸誌還問,工作隊就一個女隊員,住在誰家為好,鈴鐺說:“住大霜家吧。”穆逸誌問清楚大霜的大名,查一查手邊的材料,原來這是烈士兼貧農呂佰槐的女兒,就點點頭道:“不錯,挺合適。”

喝著鈴鐺燒好的開水,工作隊員們在屋裏開了個小會。穆逸誌宣布,工作隊隊部就安在呂中三家,他與向前進住在這裏。吃飯呢,他們倆與準備住在呂中貞家裏的江妍都在這裏吃。其他八人,分成四組到四戶貧農那裏吃住。說完這事,他又講起了在縣城培訓班上天天都講的立場與感情問題。他說,我們的同誌下到村裏,首先要解決的是能不能堅定地站到貧下中農一邊,真正與他們建立深厚的階級感情的問題。剛才,有的同誌就表現得不咋樣,進了貧下中農的家竟然捂鼻子。捂啥鼻子?你覺得臭是吧?實際上,你的思想才臭!你的思想臭了,才會和貧下中農格格不入,這是很危險的!說到這裏,江妍那張漂亮臉蛋已經通紅通紅。

中午,工作隊吃下自帶的幹糧,然後就去其他紮根戶。江妍去她的住處,是由呂中三的閨女檾繩領著,由穆逸誌和巴一鳴陪著去的。這時呂中貞正和娘在院子裏收拾一堆地瓜幹,準備裝囤,看見幾個人進來便遲遲疑疑問:“你們……是從哪裏來的?”檾繩搶先替他們說:“是毛主席派來的!”江妍緊接著也說:“對,我們是毛主席派來的!”

呂中貞還站在那裏發怔,呂牛氏將兩手一拍道:“噢,俺明白了,這妮子是從小喇叭裏鑽出來的!”這話讓三位工作隊員莫名其妙。呂中貞羞怯地向他們解釋:“俺娘聽她說北京話,跟小喇叭裏一個腔調,就認為是從那裏邊鑽出來的。”聽完解釋,穆逸誌哈哈大笑,說:“老嫂子,你還沒聽她唱呢,那可比小喇叭裏唱的還好聽!”呂牛氏打量一下江妍又說:“噢,是嗎?你幾個是來俺莊唱戲的?”穆逸誌說:“對,來唱一出革命的大戲!”

接著,穆逸誌就講了他們的身份與來意。呂牛氏倒是回答得痛快:“行啊,叫這妮子跟俺家大霜通腿吧!”江妍與巴一鳴都不懂,問通腿是什麼意思,穆逸誌說,就是兩人在一床睡,一頭睡一個。江妍“咯咯”笑道:“為什麼要那樣睡?聞對方的腳臭嗎?”說出一個“臭”字,她立刻明白自己又說錯了話,趕緊糾正道:“對了,我是怕……怕我的臭腳熏了小呂。”穆逸誌看她改得快,剛剛繃緊的臉又舒展開來。他讓江妍放下鋪蓋,熟悉一下環境,然後就和巴一鳴走了。

呂中貞把江妍領到自己的屋裏,不好意思地指著那張簡陋的木床說:“江同誌,你睡在這裏不怕委屈?”江妍看了看說:“挺好的!”說著就把鋪蓋往上麵一放,扯著呂中貞的手說:“來,咱們坐下說說話吧。”她微微笑著向呂中貞講,她是杭州人,三年前考上了中央音樂學院,在那兒學聲樂,剛才來的巴一鳴就是她的老師。呂中貞問:“什麼是聲樂?”江妍說:“就是歌唱呀,一天到晚這麼練:‘媽——啊——啊——啊——啊——’,‘咪——咦——咦——咦——咦——’”呂中貞笑道:“怎麼又是媽又是姨的?日怪!不過你唱的真比小喇叭還好。”江妍說:“我畢了業當然要到電台裏唱,我要成為郭蘭英老師那麼優秀的民族歌手!”呂中貞用無比欽佩的眼神看著她說:“看看俺,連你腳後跟的皴皮也不如!”江妍立即意識到自己又犯了錯誤,紅著臉擺著手說:“別別別!別這麼說!我應該向貧下中農好好學習!哎,對了,剛才你和你母親不是正在勞動嗎?咱們一塊兒勞動吧!”說著,就立即走出屋子,來到那堆還沒裝完的地瓜幹旁邊。

勞動了一個下午,江妍弄得滿頭滿臉都是地瓜幹麵子。呂牛氏看看天已不早,挖出一瓢麵要烙餅,江妍急忙製止道:“大娘,不用了,我到呂中三同誌家裏吃。”呂牛氏驚訝地道:“呂中三?他那個瞎老婆能做?”江妍說:“好像沒有問題。你們忙吧,我走了,等晚上我再過來!”呂中貞說:“你要走,也得洗洗呀!”便舀了一盆水端給她。

江妍正在洗著,支明祿忽然走進了院裏。在定親後的一年多裏,支明祿總共來過這裏兩三趟,而且坐一會兒就走,所以今天的舉動讓呂中貞大感意外。她興奮地問:“你怎麼來啦?”支明祿看了一眼江妍,不自然地說:“我來看看,你家的地瓜幹收好了沒有。”呂牛氏聽了這話,十分高興地道:“收好了收好了,多虧這妮子幫忙!”江妍站起身看看支明祿,向母女倆問:“這位是誰?”呂牛氏立刻用炫耀的口吻說:“他是俺閨女的對象,叫支明祿,是大隊長!”江妍一聽,瞅支明祿的眼神馬上變了,她冷冷地打量他幾眼,說:“你就是大隊長支明祿?”支明祿點點頭:“對,我就是支明祿。”江妍有些慌亂地點點頭:“哦,哦。”接著,她向呂牛氏母女道:“你們忙吧,我走了。”

看著她那步履匆匆的背影,母女倆都感到莫名其妙,支明祿更是將眉頭皺成了疙瘩。他默默地走進呂中貞的屋裏,看看床上還沒打開的那個鋪蓋卷兒,對跟進來的呂中貞說:“日怪,實在日怪。”呂中貞說:“村裏來了工作隊,你們當幹部的不知道?”支明祿說:“日怪就日怪在這裏。早就聽說四清是衝著幹部來的,看今天這架式,還真是這樣。”呂中貞說:“就是衝著幹部來的,還能把你怎樣?你又沒犯錯誤。”支明祿說:“是,我沒有什麼怕的。不過,他們進村不找幹部,單找個別人嘀咕,這叫人心裏不踏實。”呂中貞安慰他說:“你甭擔心,等到晚上我跟小江打聽一下,他們來咱村到底要幹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