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支明祿拿著他家祖傳的那把萬民傘,悄悄去了雷公山中。他前瞻後顧,沿著羊腸小路一直來到雷公山的最高峰。爬到高高的懸崖邊,摸到一條深深的石縫,他將萬民傘塞到裏麵,捧起一些土封好,然後原路返回,悄悄回到了家中。
支明祿本來沒想到要把萬民傘藏匿。是支奎泰家中被搜糧食被扒,才讓他有了這一舉動。在支奎泰剛被關起來的幾天裏,他雖然有些惦記,但還覺得這是運動中的正常做法。他當幹部後的這些年來知道,支奎泰的確是有錯誤的,譬如說和小白羊的關係,譬如說對集體財物的貪占。但因為支奎泰是他的遠房堂叔,自己又是被他提拔起來當大隊長的,所以平時對他也不好意思規勸和阻止。工作隊進村之後,支明祿除了對他們撇開幹部找貧雇農“紮根”的做法不能理解,但對四清運動的目的還是讚成的。他想,像支奎泰這樣手腳不太幹淨的幹部,真該在這運動中洗手洗澡好好改正錯誤了。但他沒想到運動手段的酷烈。支奎泰被關進瓦屋大院後,他老婆經常找支明祿報告她送飯時見到的情況,說工作隊不讓丈夫睡覺,日夜輪流整他,而且不讓家屬見麵,她每次送飯都由工作隊員檢查後轉交,支明祿便有些擔心了。他了解支奎泰的脾氣,心想這麼整下去非出事不可。等到這天女人又來大哭著說,工作隊到他家把糧食全扒光了,支明祿便警覺起來,心想工作隊的做法這麼過火,你把糧食扒光,讓人怎麼活呢?他便將自家的糧食給了女人一些,勸她不要太傷心。做完這些他想,從工作隊的做法推斷,整完支奎泰,說不定就會整到他的頭上。而他不貪不占,家裏沒有任何贓物,惟有那把萬民傘讓人不放心:支翊老祖是封建官吏,工作隊也許會把他的遺物當作清理對象。他想,不管會不會整他,還是防著點兒好。他拿出萬民傘,在家裏藏來藏去總找不到合適的地方,便想到了當年放牛時發現的山中石崖。
藏好了傘,放心地睡了一夜,沒想到他早晨剛剛起來,便聽到瓦屋大院那兒傳來了支奎泰老婆的響亮哭聲。他馬上意識到,支奎泰出事了,於是就撒腿向那裏跑去。
瓦屋大院門外早已聚集了一些社員,老段和孫四棵卻在門口臉色緊張地擋住他們。支明祿探頭看看,隻見支奎泰的老婆正在東廂房門口的地上哭著打滾兒。這時老段看見了支明祿,便招招手讓他進去。他進去後,老段帶他來到辦公室,對坐在裏麵的穆逸誌說:“穆專員,支明祿來了,讓他處理一下吧?”穆逸誌便對支明祿說:“小支,我向你宣布一件事情:支奎泰對抗運動,為了逃脫罪責,今天淩晨已經自絕於人民……”支明祿忙問:“他怎麼死的?”穆逸誌說:“這你就不要問了,反正是自己把自己弄死了。你現在幫他的家屬把屍體弄回去,馬上埋了。”支明祿驚訝地說:“馬上埋?人死了都要停靈三天呢!”向前進插話說:“像他這樣的四不清幹部,腐化分子,還留著幹什麼?你快按照穆專員的指示去辦!”支明祿看看他,再看看穆逸誌,沉默片刻說:“奎泰書記是有錯誤,可也不至於是死罪。他怎麼就死了呢?”穆逸誌聽了這話,鐵青著臉對他說:“小支,誰說定支奎泰死罪啦?工作隊是按照正常做法,幫他洗手洗澡認識錯誤,他不但不配合,還以死來對抗組織,這是他自己的問題嘛!”支明祿長籲一口氣,接著走出去,從門口招呼幾個社員,將死了的人抬出,將哭得死去活來的女人扶起,亂哄哄地出了瓦屋大院。
進了支奎泰的家門,支明祿便在周圍的一片哭聲中和別人一道研究書記是怎麼死的。看看頭發結成了血餅子,去摸了幾下,便摸到了那根鐵釘。他指給眾人看,眾人個個驚悚,支奎泰的老婆孩子更是哭聲震天。有人說,總不能叫他帶著這鐵釘入土呀,於是就找來鉗子來拔。哪知這個拔拔不出來,那個拔也拔不出來,都說這麼結實,書記到底用多大的勁兒才能把他砸進去?支明祿抹一把眼淚接過鉗子,兩手攥得緊緊,使出全身力氣猛地一拔,那鐵釘才脫離支奎泰的腦殼到了鉗子上。看著這根沾滿了血的鐵釘,在場的人無不大放悲聲。
這時,支明祿便傳達了穆逸誌的指示,準備埋葬。支奎泰的老婆哭哭啼啼去找來衣裳,正要給死者換上,二咣咣突然跑來說,了不得,小白羊也死了,她是在自己家裏上了吊。聽了這話,女人將死者要換的衣裳一扔,瘋狂地蹦跳著說:“俺也死!俺也死!老支叫那個騷女人在陰間占了,俺以後怎麼辦?”說著就去牆角抱鹵壇子。眾人急忙奪過壇子摔碎,勸慰了半天,女人才稍稍平靜了一些。
這時候,隻聽外麵傳來一陣男女二重慟哭,原來是呂中三和他的瞎眼老婆來了。兩口子往死者跟前一跪連連叩頭泣不成聲。呂中三邊叩頭邊說:“書記呀,俺對不起你呀!是俺害死了你呀!”鈴鐺也說:“書記呀,俺沒忘了您的大恩大德。你一年年救濟俺,俺一家吃了多少你送的糧,穿了多少你送的衣!你還借給俺那麼多錢,就這一回沒借算個啥呀……你,你不應該這麼個死法,要死也得俺這不中用的人去死……”這時,支奎泰的三個孩子撲上去,將呂中三又掐又咬,支明祿撕扯了半天才把他們弄到一邊。支明祿說:“呂中三你聽著,老支這麼死了,你真得擔一份責任。不過,你今天領著老婆來給他叩了頭,認了錯,我想奎泰叔也就不再計較了。大人不計小人過嘛,他活著的時候經常說這話。好了,你們走吧!”呂中三兩口子聽了這話,大哭著衝支奎泰叩三個頭,衝他老婆叩三個頭,最後又衝在場的眾人叩三個頭,這才爬起身互相攙扶著離去。
然後,支明祿與他爹商量,將他爹早就做好的棺材抬來,將支奎泰成殮出殯,送到村東埋了。
埋葬了支奎泰,支明祿一直為支奎泰的死傷悲,在家裏蹲了兩天沒有出門。到了又一天上午,工作隊的老顧突然來叫他到瓦屋大院。他想,這是要整我了。他跟著老顧往外走時,他爹他娘萬分緊張地相送,他坦然一笑道:“你們甭擔心,我有什麼錯誤?”
來到瓦屋大院,穆逸誌和江妍等人都在那裏。他問:“穆專員,找我有事?”穆逸誌表情和藹地說:“有事。支明祿同誌,咱們坐下談。工作隊經過調查了解,你擔任大隊幹部以來工作是不錯的,經濟上也沒有多大問題。可是身為幹部,不光要經濟上清,還要在政治上清。你沒想想在這方麵你有沒有問題?”支明祿問:“有。五八年的時候我帶頭去收莊稼,被拔過白旗。”穆逸誌說:“這事我們已經掌握了。你主動講出來,說明你對組織是坦誠的。好,你接著講,還有什麼?”支明祿想了想說:“有時候上級布置下來任務,我完成得不好。”穆逸誌說:“嗯,這也算,不過這不是多麼嚴重的事情。還有呢?”支明祿聽他步步追問,心裏就發毛了。他搖搖頭說:“別的想不起來,請領導給指出來吧。”穆逸誌說:“那好。你祖上出過一個縣官是吧?”支明祿說:“是。”穆逸誌說:“他留下了一把什麼傘是吧?”支明祿心裏猛跳一下,但很快鎮靜下來說:“聽說是有一把,但留沒留下來,我不知道,也沒見過。”穆逸誌冷笑一聲:“小支,你這就不對了。我勸你趕快轉變態度,老老實實向組織講真話。”支明祿說:“真的,我不知道,也沒見過。”這時穆逸誌便向江妍使了個眼色。江妍臉色紅紅卻不說話。穆逸誌便瞪她一眼道:“江妍同誌!”江妍看看他,咽下一口唾沫,這才吞吞吐吐地說:“這事你……你就別隱瞞了,因為有人……有人親口跟我講過……”支明祿聽她這麼說,臉色便“唰”地變了。他耿著脖子道:“誰說的?誰說的?這不是胡謅嗎?”穆逸誌說:“是誰說的,你很清楚。告訴你,人家階級覺悟、政治意識都比你強,你的問題叫她掌握了,她當然會向組織上揭發!”支明祿聽了這話,立即將眉頭皺成了疙瘩。
這時,穆逸誌又衝他微微一笑:“小支同誌——你注意,我現在還叫你同誌,以後還叫不叫,就完全取決於你了——組織上已經把情況了解得清清楚楚,希望你和組織配合,不要和支奎泰那樣與運動對抗。”支明祿卻說:“我家真地沒有,不信你們去找。”穆逸誌說:“你說這話,我就更有底兒了。工作隊不去找,就讓你主動交代。老顧老段,你們去和他細談吧。”
這時,老顧和老段便站起來對支明祿說:“走,到東廂房去!”支明祿便跟他們走了。
到東廂房的牆根蹲下,支明祿看看地上還殘留的一些血跡,心想,我也到這裏蹲牢房了,我也要跟支奎泰那樣被逼死了。但他想,我決不自盡,除非他們把我打死。就是被打死,我也卻不會把那傳家寶交出來的。
對這事有了主張,便轉過心思去恨呂中貞了。他萬萬沒有想到,眼看就要過門的未婚妻竟向工作隊揭發了他!這個東西,她怎麼能這麼幹呢!我操她奶奶!
心裏罵過幾聲他又想,工作隊的那個江妍與她同床睡覺,也許是她把這事詐出來的,也許是呂中貞無意中說出來的。可不管怎麼樣,當初我曾囑咐過呂中貞,叫她對誰也不要講這傘,可她怎麼就講出來了呢!
恨。恨得牙根發疼。支明祿蹲在那裏,憤怒的目光射到麵前的地上,似乎能把那土烤焦!
老顧坐在桌前抽一袋煙,然後就開始審問了。可無論他怎麼追問萬民傘的下落,支明祿都是矢口否認。到了晚上換了老段,他的態度依然如故。
正審著,頭纏繃帶的呂中貞突然出現在門口,後麵還跟了穆逸誌。支明祿一見她立馬橫眉立目,狠狠地向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呂中貞說:“明祿,我來看看你。工作隊把你關到這裏,到底因為什麼呀?”支明祿說:“你裝什麼蒜?不是你,我還到了這個地步?”呂中貞吃驚地道:“我?因為我?”她轉身看著穆逸誌問:“穆專員,這是怎麼回事?”穆逸誌冷笑一下說:“小呂同誌,你不要這樣嘛。你怕什麼?你揭發了支明祿的問題,組織上會給你撐腰!”支明祿這時騰地站起來吼道:“呂中貞!我真是瞎了眼,怎麼還要找你這樣的歹毒女人做老婆呢!你放你娘的狗屁!我家哪有什麼萬民傘?支翊是誰?他死了二百年了,跟我支明祿有什麼關係?你姓呂的喪盡天良,往我身上潑屎湯子,你到底安了什麼心?!”
呂中貞一下子暈了,懵了。她但鎮定一下想想,便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她急忙說:“明祿你說得對,你家沒有萬民傘!我沒看見,我什麼也沒看見!”可她說這話已經晚了,穆逸誌拍拍她的肩膀說:“小呂,你不要被他的樣子嚇倒。他是一隻紙老虎,貌似凶猛,實際上內心十分虛弱。他組織上嚴重不清,藏著一個封建官吏的所謂寶物拒不交出,問題是很嚴重的!你大義滅親,揭發了他,和他劃清界線,這是革命的行動,正義的行動,黨和人民是站在你這一邊的!”說到這裏,他對老顧說:“你們接著進行吧。”接著他將呂中貞的後背一推,就將這個愣愣怔怔的姑娘領出了門外。
等呂中貞再醒過神來,東廂房的門已經關上了。她看看那裏,流著眼淚向穆逸誌說:“穆專員,你們放了他吧,我真是沒看見他家有萬民傘。”穆逸誌說:“小呂,我已經向你說過,你有很好的條件,如果在關鍵時刻站穩立場,是很有政治前途的。你見過那把萬民傘,而且親口向別人講過,怎麼又不承認了呢?這樣不好,真的。小呂同誌,希望你好好想想,不要再糊塗下去了。我期待著你的覺醒,期待著你向組織的靠攏。好了,天不早了,江妍,你帶小呂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