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路上,呂中貞瞅瞅走在她前麵的江妍,心裏充滿了無恨的仇恨!她把牙咬得“咯咯”作響,掄起拳頭向著街邊石牆狠狠地揍了一下並且破天荒地罵了一句粗話:“你娘個驢屄!”江妍回頭看了一眼,現出羞愧模樣,站在那裏說:“小呂,你告訴我那事,我是對穆專員說了,可請你相信,我那是無意的……”呂中貞不理她,氣哼哼昂著頭超到她的前麵走了。
回到家裏,呂中貞到自己屋裏卷了鋪蓋便走。江妍問:“小呂,你要去哪?”呂中貞也不答腔,氣乎乎走出門去,走到了娘的屋裏。呂牛氏已經睡下,見閨女抱著鋪蓋進來,驚異地問:“大霜,怎麼啦?”呂中貞道:“怎麼啦,毀啦!”說罷,她將鋪蓋一扔,撲到娘的懷裏大哭起來。
當天夜間,呂中貞的牙疼病又犯了。她趴在枕頭上哼哼了一夜,天明也沒能起來。聽見西屋裏江妍起床走了,呂牛氏一邊穿衣一邊說:“我出去打聽一下,他們到底要把明祿怎麼樣。”她出門轉了一圈,回來跟閨女講,昨天夜裏工作隊去支明祿家搜查了,把地也刨了,牆皮也剝了,就是要找那把萬民傘。呂中貞急忙問:“不知找著了沒有?”呂牛氏說:“聽說是沒找著。”呂中貞舒一口氣說:“肯定是支明祿早把它藏好了。”
吃過早飯,又有民兵來下通知,讓她們母女馬上到瓦屋大院開會。呂中貞猜到這次大會與支明祿有關,想去聽聽,卻又怕支明祿當場罵她,怕眾人對她誤解,就讓娘一個人去了。她在家托著腫起來的腮幫心急如焚坐立不安,等到東南晌才把娘等回來了。她兩步迎到院裏,想問結果又不敢,隻站在那裏兩眼直直地看娘。娘苦笑一下說:“這回可好啦,明祿的紗帽翅兒擼掉了,成份也改了。”呂中貞問:“改了什麼成份?”呂牛氏說:“富農。”呂中貞著急地道:“他家能夠上富農?”呂牛氏說:“就是嘛。本來是下中農,一下子就成了富農,就因為二百年前老祖當過縣官。”呂中貞便往門檻上一坐,直喘粗氣。支明祿幹不成大隊長,這結果呂中貞夜間想到過,但她沒想到會連成份也改。這就意味著,支明祿在支呂官莊很難翻身了,再也當不成她心目中的“政治家”了。
想起“政治家”這個詞來,呂中貞便起了有一天晚上看到的情景以及與江妍的對話。
那是呂中貞讓香爐打傷之後在家躺著,在好幾天腦袋一直發昏,除了娘來喂飯把她叫醒,其餘時間全是迷迷糊糊地睡著。這天晚上正睡在那兒,耳邊忽然傳來男人捏細了嗓門的歌唱聲。她睜開眼睛瞅瞅,原來是巴教授在唱。他和江妍正背對著她坐在桌邊,就著牆上油燈的光亮,共同看著麵前的一張歌片。巴教授唱歌的樣子是呂中貞見過的,他一邊單手打著拍子一邊搖頭晃腦:
盼到春來呀春哪又來呀,
桃花杏花呀桃杏花開呀,
我好比並頭蓮花兩離分哪開呀,
又隻見哪蝴蝶兒飛去不想回來呀。
聽著巴教授的歌唱,呂中貞又感覺到胸腔裏像灌進了陳年老醋,把她的心浸得酸酸的,柔柔的,直想化作眼淚再流出來。她閉上眼睛,暗暗歎息片刻,等再把眼睛睜開時,卻看到了一個奇怪的現象:不知為何,巴教授打拍子的那隻手越來越低,越來越低。最後低到桌麵之下,突然去抓住了江妍的一隻手。江妍將手抽了兩抽卻沒有抽脫,便不再抽了,就那麼任由巴教授握著。而她的臉呢,在燈下紅紅的,亮亮的,比平時還好看十倍。
這是一幕隱秘情景。這情景被呂中貞無意間窺見,立即把這姑娘害苦了。她心慌,她氣喘,她頭疼,她渾身難受。她忍不住動了動身子,離她不遠的那兩隻手立刻分開了。二位工作隊員回頭看看,臉上很不自然。巴教授問:“小呂你醒啦?”呂中貞裝作睡眼惺忪的樣子說:“剛醒。”江妍看看她,對巴教授說:“你回去吧,別耽誤了小呂休息。”巴教授點點頭說:“好,我回去。這一首《滿江紅》先放在你這裏,你要好好研究一下它的藝術特點!”說罷,他衝呂中貞笑一笑,轉身走出了門外。
等江妍洗涮一番上了床,呂中貞的情緒才平靜了一些。滅了燈,她睡不著,那江妍也好像睡不著,在床的另一頭翻來覆去。過了一會兒,江妍主動開口說話了:“小呂,你打算什麼時候結婚?”呂中貞說:“原來想收完秋就辦的,這不是,你們來了,也沒顧上和支明祿商量。”江妍聽到這兒,便不再說了。呂中貞心想,你跟我談這種事,那我也問問你吧。她說:“小江,你有對象了嗎?”黑暗中江妍沉默片刻,然後說道:“沒有。”呂中貞說:“你也二十三了,怎麼還不找?”江妍說:“不是不想找,是沒見到合適的。”呂中貞說:“你想找什麼樣子的?”江妍語調變得有些高揚:“我呀,我想找個政治家!”呂中貞驚訝地問:“政治家?什麼是政治家?”江妍說:“政治家你還不知道?就是大幹部,很大很大的幹部!”呂中貞問:“你找個唱歌的不好麼?倆人往台上一站,肩並著肩唱這唱那,多叫人眼饞!”江妍說:“打住打住!我才不找同行呢,沒個大出息!我就找政治家。他們手握大權,一舉手,一投足,都對社會產生影響,我最佩服他們了。你看人家江青,我們江家的姑奶奶,就是有這樣的眼光!我找不著毛主席那樣的,起碼找一個在國務院當部長的。”呂中貞問:“能好找嗎?”江妍說:“隻要用心,我想是會找到的。”呂中貞問:“當部長的年紀都大了吧?能有年紀又小又沒結婚的?”江妍說:“當然沒有啦。不過,政治家在我眼裏永遠年輕。”呂中貞停了一下說:“那你就找吧。到時候我去吃你的喜糖。”江妍興奮地道:“好,到那時我一定通知你。我要在北京飯店舉行婚禮,請我的老師同學都去唱歌跳舞為我祝賀!”
經過這一番交談,呂中貞算是了解了這位女大學生的遠大誌向。了解了這一點,她也就對剛才看到的那一幕隱秘不放在心上了。她想,巴教授就是有壞心,人家江妍也不會跟她怎樣的。也許,巴教授根本就沒起壞心,人家搞文藝的人握握手是稀鬆平常的事,咱犯不上大驚小怪。
別人的事情不用費心思了,呂中貞把心思用在了自己身上,又開始想她的支明祿。她想,支明祿算不算政治家呢?放在全國肯定不算,可是光看一個支呂官莊,那他就是一個政治家。大隊長嘛,全村第二號人物嘛,不是政治家又是什麼?別看工作隊來了他也灰溜溜的,可是他倒不了,他沒有理由倒。等到運動過去,他照樣在村裏威風凜凜……
呂中貞沒想到,支明祿還是倒了,而且倒得很快。
這到底是因為什麼?因為我的嘴賤,跟那個江妍躺在一起無話不談,結果就把支明祿害了。她抬手將自己的嘴唇狠狠擰了兩把,悔恨的淚水流了滿臉。
可是,想來想去還是這個江妍可恨!她娘個臊腿,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看上去那麼俊俏秀氣的人,竟然藏了殺人的心腸。我看她好,就跟她說了掏心窩子的話,可沒想到她偷偷跑去跟穆專員報告了!
想到這裏,她從窗子裏瞅著西屋裏的燈光,把牙都要咬碎了。
這幾天,呂牛氏每天出去打探消息。這天去了一會兒回來說:支明祿回家了。因為已經開大會處理過了,他的事就算了結了。呂中貞說:“那我過去一趟。”呂牛氏說:“你去找揍哇?”呂中貞說:“該揍!把我揍死了,你去跟他家說,願意把我當媳婦埋到支家墳地裏就埋,不願埋就扔到後山上喂狗!”說著這話,兩行淚又下來了。呂牛氏搖搖頭,便躺到床上唉聲歎氣。呂中貞這時對著鏡子打扮起來,她將頭上髒兮兮的繃帶撕下,搓幹淨頭發上的幹血塊兒,然後用梳子一下下梳理起來。
正梳著,忽聽到院裏有人叫:“嫂子!侄女!”呂中貞歪著身子一看,原來是二咣咣挎著小包袱來了。呂中貞隻覺得頭皮一炸,已經愈合的傷口似乎再次迸裂汨汨流血。她明白那小包袱裏是她給支明祿做的那些鞋墊,是送他的那條圍巾。她將牆上的鏡子扯下,“卡啦”一下摔碎在地上。二咣咣一邊進門一邊問:“怎麼啦怎麼啦?”呂中貞閉著兩眼一字一頓地說:“天、塌、啦……”
用“步步驚喜”四個字,足以形容巴一鳴來支呂官莊之後的心態。
首先,他在民間藝術領域裏的探幽尋勝有了豐碩收獲。他多次感歎,是繆斯女神垂青於他,才讓他有了這次下鄉機會,並且讓他碰上了會唱魯南“五大調”的房東。支奎蘭夫妻倆的肚子簡直就是兩個曲庫,竟然儲存了那麼多的民歌。更重要的,他們不保守,把所有會唱的曲子都唱給巴一鳴聽,並且為了讓他做好紀錄還反複演唱不厭其煩。巴一鳴開會回來往往已是深夜,可那兩口子還在等著他,讓他們唱他們就立即開口。巴一鳴還慶幸自己攤上了一個同住夥伴孫四棵,那小夥子來自農村憨厚老實,雖然不懂音樂卻很敬重巴一鳴,對他的行為從不幹涉,並且還在工作隊裏為他保密。加上這些天小夥子參與審訊四不清幹部,經常在瓦屋大院裏熬夜,留下巴一鳴一個人在支奎蘭家,更為他的采風創造了條件。幾乎是每天夜裏,巴一鳴的手中都會多出一些資料。這些資料太珍重了,幾百前的古韻,憑著一代代人的口耳相傳,現在終於變成白紙黑字落在了紙上。看那些歌詞,清新雋永,素質雅健,唱春景、夏景、秋景、冬景、總景(五景);盼佳期、盼才郎、盼冤家、盼情書、盼四季(五盼);送多情、想多情、遇多情、盼多情、會多情、思多情、夢多情(七多);讚孔明、讚孟德、讚三國英雄、讚楚霸王、讚耕讀漁樵、讚春光、讚肉頭(七讚);恨別離、恨當初、恨冤家、恨薄情、恨佳人、恨爹娘、恨薄命、恨煙花(八恨)……把魯南人的愛與恨抒發得淋漓盡致。再看看它們的音樂形式,也是十分獨特別致,旋律、節拍、節奏、段落、句式、速度等等,都按照“五大調”特有的規律安排得恰到好處。尤其是曲體形式,這在中國民歌寶庫中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主曲體唱腔組合;夾曲體唱腔組合;迭板曲體唱腔組合……結構複雜,變化多端。巴一鳴相信,如果回到北京將它們整理成論文發表,一定會在音樂界引起轟動。他甚至想,要通過進一步的挖掘整理,將來寫成一部研究專著,讓中國音樂寶庫增添一塊可以隨時供人把玩品味的瑰玉!
讓他更感到驚喜的還是他與江妍的關係。他和江妍能夠一同到山邑縣參加四清,並且分到一個村子,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不知這該感謝誰,感謝學院黨委?感謝四清工作團?感謝有情人頂禮膜拜的月下老人?反正與江妍相遇,他感覺這是一個神妙的、神秘的、神奇的甚至神聖的事件,這將讓他晦暗的婚姻生活,不,是整個生命,出現亮麗的曙光。
在支呂官莊的這些天裏,巴一鳴經常想起北京。他想北京的高樓大廈,想北京的車水馬龍,想北京的同事,想北京的學生,唯一不願想的卻是他的家,他的妻子。他相信,在自己不在的這些日子裏,他妻子扈娜早已不知讓文化部的那個官員到他的家裏,到他的床上,顛鸞倒鳳多少次了。巴一鳴知道扈娜對於權力的崇拜,知道權力這劑最有效的春藥會讓扈娜以多麼瘋狂的熱情在那個官員麵前脫光並使出她全部的床上功夫。巴一鳴心裏很明白,就憑扈娜那條平平庸庸的嗓子,要想到國家重要演出活動上露麵並且出國獻藝,那是沒有多少可能的。北京有多少個歌舞團,有多少個沒能嶄露頭角的歌唱家?可她扈娜,一個省級歌舞團的演員卻實現了。巴一鳴不知道扈娜和那位官員是什麼時候勾上的,但讓他第一次引起警覺的是去年扈娜第一次出國歸來。扈娜剛剛三十出頭,性欲強悍得像一頭母獸,往常到外省演出個十來天,回來一定要把巴一鳴折騰個半死。可是,那次出國長達一月之久,她回來卻像閹了一樣再不理他了。巴一鳴想了想,這次帶隊出國的恰恰是那個官員,而扈娜在較長一段時間裏提起那個名字就像含了蜜一樣甜的。他猜到這裏就受不了了,便問扈娜不與他同房是什麼原因,扈娜將眉梢一挑:“什麼原因?跟你沒感覺!”巴一鳴火了,摔碎了一把暖瓶吼道:“我操你媽!你想進北京,催著我跟你結婚的時候怎麼就有感覺?”扈娜冷笑道:“五年前能跟現在一樣嗎?哲學書上說,萬事萬物都在變化,兩隻腳不能踏入同一條河流,你懂不懂?”巴一鳴惡狠狠地喊:“兩隻腳不能踏入同一條河流,為什麼兩條陽具能夠插入同一條陰道?!”扈娜撇撇嘴說:“那你就不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