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蒿子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公公當作一根“雜毛”從家庭中拔除了。

那天蒿子參加了四清工作隊召開的大會,在這個會上她的公公鹹大褂子當上了鹹家山大隊貧下中農協會主任。對公公的榮升,蒿子是打心眼裏高興的。公公這一輩子不容易,他家過去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幾輩子都是靠要飯、做長工為生。他年輕時常年穿一件破褂子,那褂子很有來曆:他爺爺穿了五十多年,他爹又穿了四十多年,他爹死後他又一直穿到現在。算一算,這褂子已有一百五十多年的曆史,幾代人的縫縫補補,已是補丁摞補丁,早已看不出當年的布紋兒。因為這件衣裳,公公便也得了“鹹大褂子”的綽號。工作隊進村後訪貧問苦,馬上盯上了這件破褂子,認為這是一件十分珍貴的革命文物,是一件難得的階級教育的教材。工作隊長脫下自己穿的褂子,將它換下來,囑咐鹹大褂子不要說到了新社會還穿它,隻說穿到解放的時候。工作隊把這褂子在鹹家山大隊社員會上展示了之後,又送到了四清工作團團部。據工作隊長講,這褂子要在縣裏的階級教育展覽會上展出。因為這件褂子,公公便成了工作隊的紅人,並且很快當上了貧協主任。貧協是幹什麼的?工作隊長講得很明白,從今往後就是掌大權的,就是當家做主的。蒿子想,窩囊了一輩子的公公能當上這麼個角兒,那還不是揚眉吐氣?這不隻是公公一個人的榮耀,一家三代恐怕都要跟著沾光呢。

那天開會回來,蒿子特意磨了些黃豆,做了一盆豆腐腦以示祝賀。吃飯時,鹹大褂子看看碗裏的豆腐腦,再看看一桌老小,意味深長地說:“咳,咱以前的日子糊糊塗塗,就像一鍋豆汁,該分清的也沒分清。四清來了,就像在豆汁裏施了鹵,誰是豆腐,誰是湯水,清清楚楚了!該留下的留下,該濾掉的得濾掉了!”

蒿子當時正端著一碗豆腐腦喂她五歲的兒子明白,對這話沒有在意。吃過飯,蒿子帶孩子去了自己的屋裏,把孩子哄睡後,丈夫鹹為安才從公公那邊回來。鹹為安進屋後往燈下一坐,那張長方臉上掛著許多淚水。她吃驚地道:“怎麼回事,你哭啥?”鹹為安說:“還不是為你?”蒿子說:“為我?我怎麼啦?”鹹為安抹一把淚水,便說出了剛才爹和他談話的內容。原來鹹大褂子認為,貧協主任應該首先做到組織上清,一家人的毛色必須一律,不能有雜毛,有就應該拔除。蒿子問:“誰是雜毛?”鹹為安說:“誰不是貧農出身誰就是雜毛。”蒿子冷笑著道:“要把我拔了?要把我休了?”鹹為安說:“不叫休,叫離婚。”蒿子說:“你同意?”鹹為安哭道:“我不同意能行嗎?那是我爹,再說他又是貧協主任。不過我心裏也是難受,你看看我這一臉的眼淚。”蒿子說:“過來,我再好好瞅瞅。”鹹為安便將臉又探過去了。蒿子掄起巴掌,“啪啪”地搧了他幾個耳光:“你這兩道尿汁子,還不如不流!我跟你做了七年夫妻,給你養了兒子,你說離就離呀?你們一家是人還是畜牲?”她罵完這幾句,轉身撲向正在睡覺的兒子,一把掐住他的脖子狠狠地說:“要拔連他一塊兒拔了,這是個富農羔子,也是一根雜毛!”鹹為安急忙上前搶救,一邊搶救一邊說:“他爺爺說了,明白不是雜毛,是革命後代!”蒿子說:“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臭肉,還能是革命後代?我替你們掐死他!掐死掐死!”這時,明白讓兩口子的撕扯爭搶弄醒了,哭得聲遏行雲。鹹大褂子老兩口跑過來問:“怎麼啦怎麼啦?”鹹為安緊抱著搶到了手的孩子說:“他要把孩子掐死!”鹹大褂子喊道:“還反了她了!你們先把她看住,我去叫民兵!”說罷就走出了院子。

沒過多大一會兒,蒿子正在哭著,鹹大褂子已經領著兩個民兵回來了。鹹大褂子說:“蒿子你聽著,你趕緊收拾收拾,今天晚上就送你回娘家。離婚證好辦,我明天到公社拿回來,立馬給你送去!”蒿子擦擦眼淚,沉默了片刻說:“好,我收拾。”說罷她站起身來,突然退下褲子,亮出了因為生孩子而落下了一條條斑紋的肚皮。鹹大褂子向民兵喊:“咱快出去,她要耍美人計!”說著,便與兩個民兵竄到了門外。留在屋裏的婆婆瞪眼叫道:“你要幹啥?”蒿子說:“幹啥?叫你們一家看看我的肚皮!知道不?它原來可不是這樣的,它白白嫩嫩光光滑滑!是我嫁到這裏,為你們生養革命後代才落下的!哪知道把孩子養到五歲,俺反倒成了雜毛……”說罷,蒿子一手提著半落的褲子,一手抹著眼淚哀哀悲泣。見她這樣,孩子哇哇號叫,鹹為安又流下了一些淚水,婆婆也站在那裏不知所措。

鹹大褂子在門外說話了:“老婆子你愣著幹啥?還不給她把褲子提上!”婆婆便走上前去,為蒿子把褲子束好。鹹大褂子探頭看看,回頭將手一揮:“快把她送走!”兩個民兵便走進屋裏,捉住蒿子的胳膊就往外拖。蒿子說:“你們別拖,俺再親一下明白。”民兵於是將手放開,鹹為安也流著眼淚將孩子抱到她的麵前。蒿子努起嘴,先親了親孩子的腮幫,然後突然張嘴含住孩子的左耳,猛地一咬,那個小耳朵就缺少了半邊。在場的幾個人都失聲驚呼,明白也哇哇痛哭,蒿子卻將嘴裏那塊肉吞到肚子,冷笑著說:“明白你要明白,有了這個記號,你到哪裏也是我的兒子!”說罷,她轉身走出屋子,走向了茫茫的黑夜。

一行三人來到支呂官莊,村裏人家已經大多睡了。蒿子的娘家也沒有亮燈,然而民兵隻把門板拍了兩下,就把百年孝給拍出來了。百年孝看看門外的陣勢,驚慌地問:“這是咋啦?這是咋啦?”蒿子說:“你把我這根雜毛插到貧協主任家裏,今天叫人家給拔出來啦!”一個民兵對百年孝說:“哎,俺們把你閨女送到家了,再出事別找俺啦。”說罷二人就回去了。百年孝對閨女說:“咳,今晚上俺躺下老是睡不著,覺得要出事,你看還真是出事了!快到屋裏說說,到底怎麼啦?”

蒿子進屋後哭訴一番事情的原由,爹娘都是悲憤至極。百年孝抬起手一邊打自己耳光一邊說:“要知道這樣,俺這輩子還不如當個懶漢,叫家裏窮得屌蛋精光!可是,俺把日子過富了礙著誰啦?俺一不奪二不搶,是拿汗珠子換來的,是從牙縫裏省出來的,到頭來怎麼就成了有罪的人啦?俺不明白,俺不明白呀……”說著說著,他仰著脖子喘不上氣來,一雙老眼也直往上翻。蒿子娘驚叫道:“了不得,你爹又要瘋!”說著就急忙去打雞蛋,將蛋清摻了白礬來灌。百年孝咽下幾口後,又咳嗽又吐,神誌總算又慢慢回複正常。

三個人說一陣,哭一陣;哭一陣,說一陣,不知不覺夜已深了。蒿子娘說:“反正已經這樣了,先睡覺吧,有話明天再說。”百年孝便讓老伴陪閨女到東廂房睡。蒿子說:“不用陪,我自己去睡。爹,把你的煙袋給我,我想抽煙。”百年孝說:“你從來不抽煙的,抽個啥煙?”蒿子娘說:“你就給她吧,叫她解解悶兒。”百年孝就一邊歎氣,一邊將煙袋和半瓢煙末給了閨女。

蒿子娘陪閨女走到東廂房,點上燈,勸慰幾句,就回了堂屋。蒿子學男人的樣子裝上煙,在燈頭上點著,然後就坐在那兒吸了起來。開始時她被煙嗆得連聲咳嗽,吸過幾口就不再咳嗽了。她那張臉上,煙往上飄,淚往下流,交織成一幅隻有牆上的壁虎才看得見的圖景。

第二天早晨,蒿子娘看看閨女還沒起,便想叫呂中貞過來。她已聽說了呂中貞遭退婚的事兒,心想讓兩個苦命的孩子到一起說說話,哭一場,她們心裏也許還好受一些。老太太進了呂中貞的家,呂中貞也是沒起。老太太和呂牛氏說了說蒿子的事,呂牛氏吧嗒了兩下嘴,說道:“咳,這都是怎麼啦?”她告訴蒿子娘,她家閨女自從接到支明祿退回的小包袱,一天到晚抱著腮幫子害牙疼,已經有兩天沒正經吃飯了,說罷就去西屋門口喊閨女。等呂中貞打開門,蒿子娘見她的半邊腮果然腫成了發麵饃饃,她搖頭歎氣道:“唉,可憐的丫頭……”

呂中貞知道了蒿子的遭遇也很震驚,立即邁著虛飄飄的步伐跟著蒿子娘走了。到了蒿子的睡處,推門進去,發現燈已經熬幹了油,蒿子合衣倒在床上還沒醒來。她娘晃晃她叫道:“蒿子你看誰來啦?還不快起!”然而晃了一陣,叫了一陣,蒿子卻一直不睜眼不吱聲。蒿子娘向院裏喊:“他爹,你快來看看,蒿子這是怎麼啦?”百年孝跑進來,晃晃閨女,再看看已經差不多吸光了的半瓢煙末,哆嗦著一篷花白胡子說:“她,她這是吸煙吸暈了……”呂中貞急忙問:“那可怎麼辦?”百年孝說:“叫她再睡一會兒吧,醒了就好了。”於是呂中貞就坐在床邊守著。

守到日頭老高,蒿子還是沒醒,呂中貞就又晃她叫她。這一次,蒿子睜開了眼睛。呂中貞說:“蒿子你醒啦?你快起來坐坐吧。”蒿子娘急忙過來說:“蒿子你快起來,你中貞妹妹都來了半天了。”蒿子看看呂中貞,目光呆呆地說:“中貞,我叫人家休了。”呂中貞苦笑一下說:“不光是你,咱倆都一樣呀。”蒿子說:“你甭這麼哄我。”蒿子娘說:“中貞沒哄你。支明祿真是把婚退了。”蒿子掙紮著坐起來問:“為啥?這是為啥?”呂中貞說:“還能為啥,他把我看成了壞女人!”說罷,她將蒿子一抱嚎啕大哭,蒿子也隨她一塊兒哭了起來。看看二人的樣子,蒿子娘老淚縱橫,低頭捂嘴走了出去。

呂中貞和蒿子哭過一陣,便各人說起各人的事來。蒿子說到自己從鹹家回來時,把兒子的耳朵咬掉了半個,呂中貞眨動著淚眼說:“蒿子你真是下得了口呀。”蒿子說:“那是我的親生兒子呀!我還恨不能把他一口一口都吃到肚裏帶回來呢!”

等呂中貞說起與支明祿的事,蒿子道:“一把萬民傘就惹了大禍,怎麼會呢?唉,一搞四清,俺倒覺著越不清楚了,越糊塗了!”呂中貞說:“這把萬民傘毀了好幾個人嗬,不光支明祿,不光是我,江妍和巴教授也毀了,聽說他倆一塊兒叫工作隊攆回了北京。你想想,俺跟他們原先不認不識,無冤無仇,如今怎麼弄成了這樣!”

二人歎息了一會兒,蒿子說:“中貞,你得找支明祿說個明白,你到底是無意還是有意,到底是你揭發還是工作隊設下了套子,不能叫他誤會下去。”呂中貞說:“小包袱都退了,俺怎麼好意思再找他說話?”蒿子想了想說:“要不,我去替你說說?”呂中貞點點頭道:“那敢情好。蒿子,你肯出這個麵,真叫我心裏暖和。”蒿子握著她的手說:“誰叫咱是從小要好的姊妹呢。你等著吧,歇一歇,明天就去。說不定,支明祿聽了我的話回心轉意,明天就叫你過門當新娘子!”呂中貞搖頭笑笑沒說什麼,但眼光裏分明閃動著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