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難當的八月,郭子興又交給白呂一項任務:替他參加為期一周的MPA麵授學習。白呂十分不解:入學考試我可以給你替,學習怎麼能替呢?他把這疑惑講給池小嬌聽,池小嬌說:你多天真,你看郭子興是塊讀研究生的材料?他是早就打算讓你把全過程都包下來的。去吧去吧,多好的事呀,雖然最後文憑裝到書記的兜裏,可知識是裝到你肚裏去啦。白呂想想也是,便滿心高興地做好了準備。
開學那天,郭子興讓白呂坐他的專車去平州。白呂受寵若驚地上車後,卻發現上麵還坐著財政所的龔欣欣。他問龔欣欣去平州幹啥,龔欣欣說給人找了個保姆,今天送去。果然,車開出去五裏地,路邊有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等在那裏,身後還站了一對中年男女,看樣子是她的父母。小姑娘上車後很興奮,老是歪頭看著龔欣欣問這問那。問到找保姆的人家是幹啥的,龔欣欣說:是個大官!小姑娘便吐吐舌頭,更加興奮了。
到了平州,老商輕車熟路地去了一個住宅小區,停在一幢六層宿舍樓前。龔欣欣等車停穩,從包裏摸出一紮百元大鈔遞給白呂,說是郭書記頭一個學年應交的一萬元學費,讓他寫一張收條。白呂接到手中,一邊寫收條,一邊對MPA的收費之高感到驚訝。龔欣欣拿到收條,與小姑娘下車,吩咐老商道:“你把白秘書送去,午飯後再回到這裏。”老商答應一聲,就開車去了黨校。路上,白呂忍不住問:“老商,龔欣欣是給什麼人找的保姆?”老商笑道:“什麼保姆,給領導送小蜜來啦。”白呂大為驚訝:“是嗎?”老商說:“這事,以前都是龔欣欣和秘書一塊兒辦的,估計以後你也得插手。”
去黨校報了到,看看時間已快十二點,白呂便領老商到食堂點了幾個菜,要了一瓶酒,與他喝了起來。老商兩杯酒下肚,便向白呂講了那樁秘密。原來,自從賀鉑從省城來山邑縣當書記,郭子興一直想巴結他,但送過幾次錢人家都沒收。後來才打聽到,賀書記這人不愛錢隻愛色,於是就從前年開始,郭子興親自到平州租了房子,從本鎮挑漂亮的黃花閨女送到這裏住著。賀書記那邊呢,自然得到了一把鑰匙,他來平州開會時,或者回省城探家途中,忙裏偷閑地到這裏歡樂一下。這裏的開支,包括房費和給姑娘的酬金,都由龔欣欣經手從鎮財政解決。大約隔上半年左右,估計賀書記對那姑娘的新鮮勁過去了,就由龔欣欣再去物色一下送來。今天這一位,已經是第四個了。白呂聽了,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他搖著頭道:“怎麼能幹出這樣的事來?”老商指著他道:“你別弄這樣子叫我笑。等你當了大官也會這麼幹。那樣的小處女,光鮮毛嫩,誰不願享受一把?”說到這裏,老商還俯在白呂耳邊說,賀書記還愛幹這麼一件事:給小姑娘開苞後,便用自己的玩意兒蘸著處女血在小姑娘肚皮上寫下“已閱”二字——這是去年他聽一個小姑娘親口說的。白呂聽了,益發感到惡心。他問老商,小姑娘幹這事願不願意,老商說,一般都願意,因為待遇高呀,龔欣欣事先都和她們談妥,隻幹半年,頭一回給五千,以後每月是一千。這會兒,估計龔欣欣正在給那小姑娘做思想工作。想想那邊正做著的肮髒交易,白呂咕嘟嘟喝下一杯酒,然後伏在桌上長噓短歎。老商拍拍他的肩說:“小夥子,要好好提高心理承受力呀!記住,這事可不能跟任何人說!”
吃完飯,送走老商,白呂回到宿舍往床上一躺,眼瞅著天花板一個勁地發愣。他想,今天從墩莊來平州的幾個人是幹什麼來了?龔欣欣是個姘頭兼皮條客,小姑娘馬上就成為短期的“包二奶”,我白呂是替人掙文憑。三人或用身體或用腦瓜,幹的全是一件事情:取悅領導。他媽的,我也成了妓女啦!供領導操來操去啦!他憤怒地抬起手來,將床頭上的發的那些書一本本全扔到了地上。
門被推開,一個學員提著包進來了。他看看滿地的書驚問:“喲,這是怎麼啦?”白呂坐起身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剛才我把它們弄掉了。”說著就下床一本本地撿起。那學員一邊往對麵床上放東西一邊說:“這些書真是太好了,看來咱們這MPA不會白學。”白呂看看那些書,都是政治學、行政管理學兩門課程用的,有中國學者編寫的教科書,也有翻譯過來的國外參考書。其中《權力的眼睛》、《民主新論》這兩本,讓他一看書名就受到了強烈的誘惑。他想,研究生班到底不一般,竟能發下這樣的書給學員讀。算了,管他是給誰掙文憑,有這種讀書的機會便值得慶幸。
把書重新放好,白呂便問對麵的學員是哪裏的,幹什麼工作。那人說他是茂縣的,叫馮楠,現任文化局長。白呂看他麵容白晰戴一副眼鏡,身上果然有些文化氣息。馮楠問白呂幹什麼,白呂便實話實說,坦白自己是給領導當替身來了。馮楠笑笑說,這種情況很普遍,他們縣六名學員中有三個是假的。白呂氣哼哼地道:“這種做法,也是地地道道的腐敗!”馮楠說:“這種情況真是叫人擔心。本來,MPA是從國外引進的專業,是為政府部門和非政府公共機構培養德才兼備的高層次管理人才的,可是一開始就這麼摻假,還不壞了MPA的名聲?”白呂聽了這話,隻是連聲歎息。
繼續交談,才知道他們原來都是平州師院政治係的校友,隻是馮楠比白呂高五級。有了這層關係,二人感到格外親近,都把自己的經曆全盤托了出來。馮楠說,他畢業後也是幹教師,過了幾年托關係進縣政府辦公室幹秘書,去年被任命為文化局長。他說,這文化局長要錢沒錢,要權沒權,他實在不想老幹下去,想通過學這個MPA,改變一下自己在仕途上的走向。白呂說:不管抱了什麼樣的目的,你親自來學,這一條就值得肯定。我們書記算什麼?即將拿到文憑也是狗屁不通,不是叫人笑掉大牙?
第二天上午是開學典禮,北京那所大學來了個係主任,平州地委、行署也來了一些頭麵人物。地委黨校校長講話的時候,把舉辦這屆MPA班稱之為平州地區培養現代化管理人才的“黃埔一期”,勉勵大家好好學習,學成之後為國家為人民“服大務”。“服大務”這話本是官場上的戲謔語詞,意思是擔當較高的職務,今天由黨校領導說出來,便一下子撓著了學員們的癢癢肉,許多人會心而笑目光灼灼,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錦繡前程。
開學典禮過後緊接著聽課。領導退場,從北京來的一位中年教授登上講台,向學員們講起了政治學大綱:政治的內涵。政治的特征。政治製度。政治行為。政治權威。政治領袖。政治權力。政治義務。政治參與。政治溝通。政治發展。政治心理。西方政治。中國政治。中國政治史。中國政治現狀。中國政治體製改革……教授旁征博引,言辭犀利,在許多問題上一針見血,讓學員不時報以熱烈掌聲。白呂當年雖然讀過四年的政治專業,但從沒聽過這麼好的課,從沒接觸過這麼優秀的老師。由此,他明白了什麼叫醍醐灌頂,什麼叫振聾發聵,什麼叫“朝聞道夕死可矣”。
回到宿舍,馮楠問他聽這課有什麼感覺,白呂說:“幸福。”馮楠拍拍他的肩膀說:“老弟你說對了,我也是感到幸福!”
接下來的幾天裏,其他老師講得也都非常精彩,讓白呂的幸福感一直持續到麵授結束。臨走的那天晚上,馮楠和他在操場上轉著圈兒走到深夜,用課堂上學到的觀點來討論當前社會上存在的諸多問題。尤其是談到官場上的腐敗,白呂義憤填膺,痛心疾首。馮楠看看夜色中那張年輕的臉,忽然站在那裏哈哈大笑。白呂問:“你笑什麼?”馮楠說:“我笑的是,腐敗分子讓你替他念書,卻培養出了你的反腐敗意識,這是件多麼好玩的事情?”白呂點頭道:“是好玩,是好玩。”
回到平州,白呂一邊應付著公務,一邊按照老師的要求認真讀書。白天在辦公室讀,郭子興每次見了都誇他勤奮。晚上在宿舍讀,池小嬌殷勤伺候,讓他充分體會了“紅袖添香”的美妙。然而,那些書恰似一塊塊磨刀石,一天天將白呂的思想之刃砥礪得更加鋒利。在這把刀刃下,許多曾經迷惑過他的事物一一去除外殼,凸現了本質。麵對這些赤裸裸的本質,他嚐到了發現的快樂,更感到了水落石出給他帶來的痛苦。事情怎麼會是這樣的?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那麼到底應該怎樣?怎樣才能實現那些“怎樣”……許多許多的問題一天到晚縈繞在白呂的腦際,讓他片刻不得輕鬆。思想的活躍,以至於抑製了身體的其它機能,就連夜間池小嬌敲門索愛,他都沒有了往日的激情,惹得姑娘連嗔加怨。
進入九月,“中國江北第一幹果市場”終於竣工。白呂跟著郭子興籌備落成典禮時,看看在國道旁邊十分惹眼的大幅金字招牌,再看看市場內空空蕩蕩的攤位,益發覺出了這件事情的荒唐可笑。他想,雷公山區的幹果營銷,本來是由市場這隻“看不見的手”操縱的,今天郭子興為了往臉上貼金,卻將自己的手插進去亂攪和,純屬勞民傷財。
然而,郭子興卻一定要攪和出個名堂來。落成典禮前三天,他讓鎮幹部分成兩撥:一撥在進入雷公山區的路上堵截商販車輛,讓他們必須到幹果市場收貨;另一撥則到雷公山區的各村,勒令果農必須把栗子運到市場出售。這麼一來,原先直接在山區進行的買賣行為被強行中止,雙方都持強烈反對態度:商販怕額外收費,果農則為運輸和進市場後的看管犯愁。為打消商販之憂,郭子興許諾,在市場收購幹果不收任何費用。但果農一方的憂慮沒有打消,盡管鎮幹部去逼村幹部,村幹部再去逼果農,卻遲遲不見有栗子出山。郭子興眼看典禮在即,不能拖延,隻好頒布了一項新政策:凡是在典禮這天到幹果市場賣栗子的,不再征收當年的農林特產稅。果農算了算賬,這樣還劃得來,家家戶戶便將栗子拉到了幹果市場。一些商販見了,湧進去便想收購,郭子興又命令工商所予以阻止,讓他們必須等到典禮結束時再做買賣,那些商販隻好守在市場旁邊嘟嘟囔囔地等候。
典禮正式舉行的那天,場麵比開工時更加隆重。十幾顆巨型氣球懸在半空,將一幅幅展示墩莊鎮幹部群眾雄心壯誌的標語高吊起來。市場內外,到處張燈結彩,像過年一樣熱鬧。鎮上的幾所中學小學全部停課,一大早就步行到這裏排成巨大的方陣。各村“兩委”幹部也按照鎮上的通知要求全體出席,在學生後麵散散漫漫地站著。9點18分,地區行署孟副專員和山邑縣委、縣政府的主要領導上台落座,儀式開始。先是由專門從縣電視台請來的播音員宣讀闞副省長的賀信,接著就是賀鉑講話。想不到,他走到擴音器跟前剛說了一句“同誌們”,會場左側突然爆響起一陣叫喊:“給地錢!給地錢……”人們一看,原來是一群圍觀的村民突然扯起一條寫有“墩莊二村村民強烈要求賠付地款”的長條布幅,並直著嗓子齊聲吼叫。台上的領導全都變了臉色,賀鉑回頭瞪著眼喝問郭子興:“郭子興,你這是怎麼搞的?”郭子興汗流涔涔,急忙抓過話筒喊道:“喳呼什麼?要地錢別在這裏要,找你們村幹部去!鎮裏已經撥給你們了!”村民大聲說:“沒撥!你沒撥!”郭子興說:“肯定是撥了!墩莊二村的幹部呢?老孫呢?你快帶他們回去!”一個馬臉漢子便從村幹部堆裏走出來,到村民麵前勸說起來。然而村民們還是情緒激動,這時鎮幹部和派出所的民警一擁而上,連哄帶拉,總算把他們弄走了。
出了這麼個意外,典禮的溫度驟然降低,賀鉑講話幹幹巴巴,地區領導剪彩無精打彩。儀式的最後一項是參觀市場,貴賓們到裏麵草草轉了一圈,便上車走了,郭子興竭力地留他們吃飯也沒能留住。
當天下午,郭子興因血壓急劇升高而住進縣醫院,白呂身為秘書也隨行伺候。餘紅當然也在那裏,但她主要是忙著接待墩莊鎮來人,收受錢物。看著那些鎮村幹部紛至遝來,或自願或違心地向書記進貢,白呂憤怒,痛苦,卻又不能在言行上表現出來,讓他的那顆心倍受折磨。更令他難以忍受的是,池小嬌於第二天也匆匆跑來,到郭子興床前站了站,然後交給餘紅兩千塊錢,說是她和白呂兩個人的。等她走時,白呂送到街上責問道:“你送他雙份,怎麼也不和我商量商量?”池小嬌說:“這是慣例了,還用得著商量?再說,郭子興現在待你也挺好的,不表示表示怎能說得過去?”白呂無言以對,隻好揮著手讓池小嬌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