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後,郭子興出院了。白呂回到墩莊,在一個傍晚悄悄去幹果市場看看,發現這裏已是人去棚空。問過看門的人,得知這裏總共做了三天的幹果生意。該賣的賣了,該買的買了,山裏的果農即使家裏還有一些存貨,也不願麻麻煩煩地再到這裏。看來,讓這市場再度派上用場,隻能等來年秋後了。
白呂聽罷,想一想與這“中國江北第一幹果市場”有關的人和事,心裏驀地跳出一個成語:火中取栗。
本來,支明祿是想讓支翊紀念堂落成典禮緊追著幹果市場的落成典禮在十月底舉行的,結果沒能如願。
首要的原因是《支翊傳》這本書沒能印出。惠風在采訪結束後大約過了倆月,曾拿來一份稿子。支明祿看了看,覺得內容還可以,基本上把支翊的事跡寫出來了,但隻有六萬來字。他說:“篇幅這麼短,印不成書呀。”惠風為難地說:“材料實在太少……”支明祿道:“我聽說,作家憑著空想就能寫出書來,你已經有了那麼多材料還弄不成?”惠風聽出話中的不滿,便說:“那好,我再把稿子擴展擴展。”說罷就收起稿子走了。九月底,支明祿打電話問他怎麼樣了,惠風說還不行,還要再等個把月。支明祿想,看來這山邑縣真是缺乏人才,八十萬人中才冒出一個作家,筆頭子卻是那麼笨。
書不能如期印出,支明祿想,那就先把紀念堂建起,把落成典禮搞了。沒想到這事也不順。其實早在兩個月前,紀念堂的房子便造好了,青瓦灰牆,座落於圍了一圈仿漢白玉欄杆的高台之上,很有氣派。裏麵的牆也刷好,地也抹平,就欠一尊支翊的塑像了,然而卻遲遲不見塑像匠人動手。支明祿去問華經理,華經理說那人正在鄰縣新建的一座廟裏塑佛像,要等一個月後才能過來。再等一個月,匠人還是沒有露麵,連華經理也不辭而別,跑到外地攬工程去了。支明祿這時候便著急了。他的設想是,在秋後舉行紀念堂的落成典禮,把縣、鄉幹部請來,可以對他們施加一點影響,讓他們減輕一點農民的負擔。可現在紀念堂隻有一個空殼,怎麼能成?他打華經理的手機責問,華經理說,支書記你諒解吧,那座佛像要趕在重陽節開光。支明祿說,他要趕著開光,我也要趕著開光呀!你再不讓匠人過來,我就不給你後期工程款!華經理說,你不給就不給,不就是三萬塊嘛。我把那座佛像塑好能掙多少?十萬呢!支明祿想,說到底,還是錢能通神。他沒有辦法,隻好耐著性子等。
過了重陽節,匠人終於帶著幾個助手來了。他們在紀念堂裏紮起人形木頭架子,在裏頭塞滿稻草,然後就將帶來的陶泥和好,一層層往架子上抹了起來。支四清在旁邊一邊看一邊笑:原來那些神像佛像偉人像,肚子裏都是一包稻草呀?一個匠人說,肚子裏就是裝一包屎,塑起像來也照樣有人燒香叩頭!支明祿見這個塑像的過程實在不宜讓人看見,就將院門關緊,村裏大人小孩誰也不放進來。
幾天後,塑像塑到了關鍵的頭部,鎮上忽然來了通知讓他和村主任去開會。到會上一聽,內容恰恰是收繳全年提留。看看數額,每口人是二百六,比上年又多了十幾塊。支明祿又氣又惱,會沒開完就回了支呂官莊,仍跑到紀念堂裏看匠人幹活。匠人正在照著原來從支明祿臉上扒下來的模型捏弄泥團,看看旁邊正坐在那兒生氣的支明祿,點頭說道:“我看還不如照著你現在的樣子塑。氣哼哼的,這才有個清官的樣子哩!”支明祿將手一揮:“你看怎麼好就怎麼來吧!”匠人果然看一眼他,再抹一把泥。鼓搗幾下,擰成疙瘩的眉毛出來了。再鼓搗幾下,蓄積著怒氣的眼睛也出來了。這時,院門突然讓人拍得咣咣響,支明祿讓四清去看看,原來是支戰略開會回來到這裏找他。支戰略走到屋裏看看那尊泥像,回頭對支明祿說:“哎喲,大叔你嚇死我啦!”支明祿冷笑道:“怕啥?心裏沒鬼就不用怕!”接著,他問支戰略找他幹啥,支戰略說:“還是今天會上布置的事唄,你說咋辦?像幹果市場集資時那樣,堅決不交?”支明祿說:“不,這跟建幹果市場不是一碼事。種田納糧,自古以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誰也不能抗的。不過,鎮上這麼一年年加碼也真是太過分了。我尋思好了,咱們就照中央定的杠杠交,不超過人均年收入的百分之五。今年咱村人均實際收入是多少,我不是讓明鈺調查過麼,是一千二百四十四,乘以百分之五是六十二塊二。你就按這個數向村民收!”支戰略點頭道:“好,就照你說的辦!”
第二天,支戰略就在大喇叭裏喊了一通,闡明了村委的立場,講明了上交的數目,然後就和支明鈺一起挨家挨戶去收。
不料,就是這麼點錢,也還是有極個別的人交不起,呂中三就是一個。鈴鐺是個殘疾人,提留是免交的,可是呂中三是正常人卻也不交。他先向二位村幹部擺功,說他當年在全村第一個割蛋,是計劃生育的功臣。支戰略說:“老呂,我知道你的意思:‘八年抗戰,不如割蛋’,你比老紅軍老八路還光榮!可是,你喪失的是生育能力,不是勞動能力。你還種著支呂官莊的地,吃的喝的全靠它,怎麼就能不交稅費?”呂中三慢吞吞地說:“你們把地收回去吧,來年我不種了。”鈴鐺在一旁急忙說:“不種地你吃啥?”呂中三說:“我不用吃了。我練好了功,就可以辟穀,再不吃五穀雜糧了。”鈴鐺皺著鼻子說:“好好好,你快練,俺就盼著這一天啦!”支戰略早知道呂中三跟香爐學了神光功,便笑著說:“你最好練成神仙,從天上往咱支呂官莊撒金豆子,好讓兄弟爺們有錢交提留!”呂中三抿抿老嘴點點頭:“嗯,也說不定有那一天。”二位村幹部看看呂中三家徒四壁,實在拿不出錢來,隻好空著手走了。
向鎮上交錢是支明祿親自去的。他到財政所把錢掏出,龔欣欣數罷便問:“怎麼沒交足?”支明祿說:“交足了呀。人均年收入的百分之五,我還是按了中央定的最高杠兒。”龔欣欣便像不認識一樣去看支明祿的臉。支呂官莊笑笑說:“你看啥?覺得不對頭,就叫郭書記處理我好啦。”龔欣欣冷笑一下:“好,你等著吧。”支明祿說:“等著就等著。哎,你寫收條呀!”拿到收條後,他轉身離開揚長而去。
回到家裏,蒿子給他泡上茶之後欲言又止。支明祿看見老婆這個樣子,便猜了個七八分,說:“是不是明白又來了?”蒿子歎口氣道:“咳,俺啥事也瞞不了你。今年他還是交不起提留,跑到這裏哭。我……我本來不想再管他的,可是,可是……”支明祿生氣地說:“我知道你又給了他錢。就這樣一年年都替他交,啥時候是個頭?”蒿子流淚道:“唉,他爹老也不死,死了不用牽掛了,明白也能出去打個工。”支明祿不願再與蒿子說那個男人,便煩躁地揮揮手道:“甭說了甭說了,算我又給郭子興貢獻了幾百塊錢!”
兩年來提留數目大大減少,支呂官莊村民心知肚明,對支明祿和支明鐸交口稱讚。就連呂姓人也說:“多虧支家出了兩個好官,敢給咱老百姓做主!”等到支明鐸回家陪娘過年,去給他和支明祿拜年的人熙熙攘攘,一張張臉上都掛滿了恭敬。
這天,明白帶著他十歲的兒子也來了。爺兒倆給支明祿兩口子叩過頭,明白便說他決定今年外出打工去,正月初六就走,跟別人一塊到東北修路。蒿子急忙問:“你走了,你爹怎麼辦?”明白說:“叫小孩他娘伺候著唄。我實在不能老蹲在家裏,到了年底再叫你們給交提留。再說,眼看著孩子一天天大,不攢點錢怎麼行?”支明祿說:“你說的也是。”蒿子看著明白那個缺了半邊的左耳朵不再吭聲,但眼裏清清楚楚地有了淚水。
支明祿不願再看老婆這個樣子,便走進裏屋,又戴上花鏡看起了《清官支翊》的書稿。這稿子是惠風年前寫出,先交給支明鐸,支明鐸看罷改成現在的書名,又在過年回家時帶給支明祿的。支明鐸說,惠風已向出版社聯係好了書號,一個八千,書可以在本縣印刷,現在必須抓緊把稿子審定。支明祿花了兩天時間已經看了大半,覺得這一稿的內容比第一稿豐富多了,書中寫支翊破案、斷案,一個故事接一個故事,曲裏拐彎。寫支翊過金錢關、美女關、親情關,一個關口接一個關口,曆盡艱險。支明祿一邊看,一邊拍案叫絕。
看完全書已是初二的下午,他知道支明鐸初三要回城,便抱著書稿去了他家,說這一稿寫得很好,可以印了。支明鐸笑笑說:“你不覺得裏頭有些情節似曾相識?”支明祿想了想,有些故事他是聽人講過,可又記不起在哪裏聽的。支明鐸說:“告訴你吧,我看了稿子之後有這種感覺,就去買了一本《包公案》,一本《施公案》,趁這幾天有空看了看。你猜怎麼著?惠風寫的一些故事,有的是從這兩本書上抄的。”說罷,他拿過一本《施公案》,讓他看折了頁的地方。支明祿看看上麵,是第一六七回《施賢臣賣卜訪案白朱氏問卦尋夫》,與《清官支翊》上的一段大同小異,隻是施公變成了支公,黃天霸變成了捕房頭目祁三。支明祿罵道:“惠風真不是東西,怎麼能抄人家的呢?”支明鐸說:“這樣寫,讓人看了不笑話?”支明祿想了想說:“恐怕要改也來不及了,落成典禮是無論如何也要在清明這天搞的,不抓緊印書怎麼能行?其實,這書有些不實的地方也不算啥,你看電視上演的包公,有幾個故事不是憑空編出來的?再說了,現在不是講‘文責自負’嗎,書是惠風寫的,有問題得由他承擔。”支明鐸沉吟片刻,然後說:“我回去讓他再加工一遍,有些明顯是抄襲的地方讓他去掉。”支明祿說:“可以。不管怎樣,書一定要抓緊印,千萬別誤了在典禮上發!”
晚上,支明鐸吩咐隨他回老家的老婆炒了菜,讓支明祿在他這裏吃飯。喝酒時,支明祿又說起郭子興來,特別是把他建幹果市場勞民傷財的事情講了。支明鐸笑笑說:“豈止是勞民傷財?他還有別的事呢。”支明祿問:“有什麼事?”支明鐸說:“我告訴你,你可別跟外人說嗬。有人寫信揭發,他自作主張,把這市場包給一家個體建築隊,收了人家十幾萬呢。”支明祿瞪著眼睛直點頭:“嗯,這事他能幹得出來!你打算怎麼辦?不趕緊查他?”支明鐸說:“我是想查他。可是沒等動手,賀書記就把我叫去,說他也接了這樣的匿名舉報信。當著我的麵,賀書記大罵寫信的人居心叵測,想把墩莊鎮這個全省山區建設的紅旗砍倒,給山邑縣委抹黑。我看他是這個態度,隻好先把舉報信壓在了那裏。”支明祿說:“這是官官相護!明鐸你不能怕!”支明鐸說:“我不怕,過一段我抓住了機會,還是要堅決查的。”
支明鐸臨回縣城時,又到紀念堂轉了一圈,與支明祿商量了落成典禮前要準備的一些事情。他讓支明祿把院子內外搞搞綠化,多種一些樹木花草;還讓他把門前空地平整一下,便於舉辦典禮,支明祿一一答應著。支明鐸走後,支明祿調集了一些支姓村民,親自帶領他們幹了起來。
支明祿在這裏一天天幹得正歡,家裏的後勤保障卻出了問題。初六這天,蒿子去鹹家山為出門打工的明白送行,回來之後就變了,幹啥都是心不在焉,丟三拉四。就拿做飯來說,經常是隨便做做,敷衍了事,有好幾回還忘了在菜裏放鹽,惹得四清噘著嘴抗議。
支明祿看在眼裏記在心裏,這天晚上,他睡覺前對蒿子說:“你這幾天怎麼啦?找人給你叫叫魂兒?”蒿子不好意思地看他一眼,低下頭道:“你看出來啦?不瞞你說,我是惦記鹹家山那個老東西。你想想,明白這麼一走,他媳婦能管他公公的事?”支明祿譏諷地笑笑:“哎呀,到底是結發夫妻,感情深呀!”蒿子愧疚地道:“我知道我不該分心。可是不知怎的,老想著他躺在床上的可憐樣子……”支明祿吐一口煙說:“別說了,明天你再去看看他吧。”蒿子感激地瞅著他道:“你願意?那我去看看,立馬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