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我們的居所4(3 / 3)

合肥農業發達,棉桃已微微綻開,質樸的白色花絮,已蓄滿陽光,隨時準備溫暖世人。但這裏多為水稻土,因而水稻栽種麵積最大。環顧四野,稻浪滔滔。9月中旬過後,稻子便陸續進入收割期。今年七、八月間,合肥遭遇多年未遇的高溫酷熱天氣,收期比往年又略有提前,農民翻曬糧食的情景,隨處可見。但市區西郊的蜀山區和南崗鎮等地,稻子還挨挨擠擠地站立著,金黃的穀穗,深深地垂著頭,風吹來,紋絲不動,隻隱約聽見風的聲音,聞到沁人心脾的香氣。蝸居在城市裏,我已多年沒聞到過田野上的稻香了。那香氣能把人帶到遠處,想起我們開疆拓土的祖先。

走進一戶農家,主人正將割回的穀穗平鋪在院壩裏,用碌碡碾下穀粒。這做法跟我川東北老家的做法很相似,因而讓我倍感親切。但在一馬平川的合肥,手工勞作隻是遙遠牧歌愈顫愈細的餘響。他們大都實行機械化收割。在稻田中選定背陰的幾株,摘下穀粒,放在齒間一咬:“嘭!”就知道稻子熟了,機器便轟鳴著駛進田去。按照先熟後青的順序,合理調配,村村互助,稱為“換勞力”。

在南方,凡有水(淺水)的地方都可種荸薺。挽上褲腿,赤腳站在泥地裏,彎下腰,就能把荸薺摳起來。這種彎曲的姿勢,這種臉和果實的麵對,倒能表達農人和土地的基本關係。摳起來就能吃,怎麼吃法,有首童謠說得生動有趣:“荸薺有皮,皮上有泥。洗掉荸薺皮上的泥,削去荸薺外麵的皮。荸薺沒了皮和泥,幹幹淨淨吃荸薺。”合肥郊外的一些孩子,將荸薺摳起來,那紫紅的皮也懶得削去,水裏一涮,就塞進嘴裏,卟欻卟欻嚼下去。這倒很符合營養學。

凡有水(深水)的地方,都可種菱角。巢湖周邊鄉鎮,差不多遍種此物。菱角有“七菱八落”之說,是指農曆八月中下旬過後,菱角不采,就會脫落水中,因此,眼下正值收期。巢湖闊大的水域裏,真可謂“碧花菱角滿潭秋”,男男女女戴著草帽或竹笠,坐在菱角盆裏(形如澡盆,有的很誇張,大如黃桶),嘻嘻哈哈從水路劃過去,翻開菱盤,把躲在葉下水中、顏色各異的尖尖菱角摘掉,反手扔進盆裏。那水路呈寶藍色,如綢緞鋪就,風起處,槳過處,水不驚不詫,隻輕輕漾開,又迅即合攏,一副雍容典雅氣派。藕塘菱池裏的人生,本就是華麗而鋪張的人生。

在火車上一覺醒來,當空氣中飄來一股鹹腥氣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是到魚米之鄉了。

包括長沙在內的長江中下遊平原,水網密布,湖泊眾多。單是流經長沙的河流,就有湘江及其15條支流(其中最有名的是瀏陽河)。因平均氣溫高,無霜期長,水稻可兩熟。去長沙下屬四縣市之一的瀏陽市,見晚稻正揚花出穀,距收期尚有餘月。但長沙人早在8月就接受了秋天的犒賞,吃過了早稻的新米。長沙稻米的名聲,魏文帝曹丕早在近兩千年前就打過廣告:“江表惟聞長沙名,有好米,上風炊之,五裏聞香。”瀏陽金橘同樣有名,冬天的寒流、夏天的熱浪都難以侵襲它的產地,加上山深土滿,使之品質優良又產量很高。我隨便數一枝,細細的枝條上,竟簇簇地掛著八個;枝條這小小的母親,禁不住讓人心生憐惜,又滿懷敬意。金橘的采摘和銷售很有意思,聽果農說,不是摘下來賣,而是收購者進山去,選上哪樹摘哪樹,是一樹一樹地賣。

瀏陽金橘雖好,可因為長沙有一個橘子洲,它的光芒便顯得黯淡了。說到橘子洲,就得先說說長沙的得名。有多種說法。我覺得最好玩的,是星宿說,《史記》雲:“天則有列宿,地則有列域。”於是,與長沙星相對應的地麵,即名長沙。這種說法很浪漫。現實一些的,是得名於沙洲,也就是橘子洲,沙洲很長,故名長沙。橘子洲西望嶽麓山,東臨長沙城,四麵環水,垂柳護堤,綿延十裏。從火車站乘公交車去太平路,上湘江大橋,從橋中心一條專用支線下去,就可直通橘子洲島。3800餘株橘樹,累累果實,還跟葉片一樣青綠。平緩浩大、嫋嫋淩波的湘江水,把這片綠洲以及對岸的嶽麓山,映襯得格外醒目。橘子洲和嶽麓山,本就是長沙的兩粒明珠。

盡管橘子洲以盛產美橘而聞名,然而,如果沒有傳說中的朱熹講學處,沒有毛澤東1925年秋天重遊此地,寫下《沁園春?長沙》一詞,想必它也不會那麼有名。

厚重的曆史文化,是一個地區飛翔的翅膀。

下一站,我該去廣州了。我去廣州去得比較辛苦,因為我想先到福建南平看看。去長沙火車站買票,方知因前些日大雨侵襲,長沙至福州沿線的某些地段不能停靠,其中就包括南平。於是決定直接去武夷山。正值國慶大假,武夷山作為熱門風景區,遊人如織,一票難求,隻得“曲線救國”,先去江西鷹潭,再轉車。盡管這兩趟車都是夜間行駛,可熱成了最大的主題,人們拿在手裏的衣物和書報,都作了扇子用,手裏沒東西,就以掌作扇。從黃昏時上車,到次日淩晨到達目的地,我身上的汗水都沒有幹過。想想這趟從北到南的行程,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武夷山老鬆翳日,棕櫚如傘,茶山似黛。這景象實在不像秋天。真要說有一點秋天的影子,就是早晚會吹來習習涼風。

在武夷山逗留一天,便直飛廣州。

對廣州的秋天,我究竟有什麼話好說呢?秋天在大地上奔跑,可到廣州,它卻停下了腳步。它就像一隻候鳥,從漠河起飛,跨越30個緯度,經過3300公裏的長途跋涉,到這裏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樂土。而找到樂土之後,它卻發生了變異,變得不是那隻鳥了。

太陽依然那樣毒辣,紫外線依然那樣強烈,短袖短褲和無袖連衫裙,依然漫天飛舞,腳上依然穿涼鞋,屋子裏依然開空調吹冷風,女人出門,依然帶陽傘、抹防曬霜,公園的綠地,依然油綠蔥翠,甚至催生嫩芽,街頭巷尾,各色花朵依然盡展芳容……

廣州的秋天是一個近乎虛擬的概念,是四季中的一個空缺;即便存在,它的到來和消逝都無痕無跡、沒有預兆:去上班的路上還熱氣撲麵,可還沒走進辦公室,突然,啪的一聲,天冷了,冬天到了!

——那已經是11月份的事了。

由此,也可以這樣認為,廣州不是沒有秋天,而是有一個比別處都更加漫長的秋天:日曆上標注的冬天才是它的秋天。它缺少的不是秋天,而是冬天。

不管怎麼說,廣州的秋天都是從冬天開始的。

然而,正如天生我才必有用,既然大自然分出了四季,每個季節就都有每個季節的密碼,也都有每個季節的擔當。廣州同樣如此。

不同的隻是,別處的秋天一目了然,廣州的秋天卻需要細心尋覓,細心體味。

進入10月,你會發現,紫薇花慢慢凋謝,偷偷地結出了果實;夾竹桃花不再那麼繁盛,色澤也不再那麼逼眼;木棉的葉子已開始泛黃,再往後推些時日,就會出現滿城盡帶黃金甲的奇妙景觀,風一起,黃葉飄零,悠然著地,踩上去沙沙作響。木棉是廣州最具代表性的植物,不僅因為栽種普遍,不僅因為木棉花是廣州的市花,還因為,它成為了廣州季節最可靠的指針:春夏開花,秋天黃葉。

(在廣州佛山地區,這時節照例開著木棉花,但那不是本地木棉,本地木棉花朵深紅,曲線強勁,連墜落也分外豪氣,因而被稱為“英雄花”;現在開花的木棉,是從爪哇島引進的“美麗異”,粉紅的花瓣,嫣然綻放,一副溫柔多情的樣子)

雨也很少下了。廣州的天氣十分潮濕,潮濕得皮革製品擱幾天就會長毛。外地人,尤其是北方人,去廣州作客,鑽進被窩,會感覺被蓋是用水浸過的,洗得再幹淨,也散發出淡淡的黴味兒。春夏秋冬,廣州隻有秋季少雨,因此,當你發現雨水漸稀,空氣清爽,就該立即醒悟:哦,秋天到了。

雨水一少,便顯幹燥。早上起來,會覺得特別口渴,想喝杯蜜糖水。

湯裏煲的食物,也與往日有了不同:這時節,廣州人喜歡煲豬肺湯,潤體祛燥。

走進服裝店,會發現,店主推銷的,已不再是短袖短褲或無袖連衫裙,而是長袖襯衫之類。隻是在外地人看來,長袖襯衫算不得秋裝,就是廣州人自己,很可能也不會這麼看,因為在冬季的太陽天裏,他們就是這樣穿著,大不了,再懶心無腸地加件薄毛衣。

廣州的秋天就是這樣被忽視掉的。

其實真不該忽視它,因為它的隱秘信息還不止這些。當你抬頭望天,發現天空高遠,星星明亮;當你迎風而行,發現風不再烤臉;當你晚上睡覺,夜半醒來會情不自禁地給身邊人蓋蓋被單;當你清早出門,感覺光胳膊上有條涼絲絲的印痕……就知道:這是秋天從你身上走過,也從這片南國大地上走過。

秋天並沒有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