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我們的居所4(2 / 3)

我在陳旗走進一戶牧民家裏。見來客人,主人巴特爾立即給我倒上奶茶。他家養著千多隻羊,大部分到遠處放牧去了,門外的草場上,隻有幾十隻公羊。巴特爾把公羊叫爬子,說秋季和整個冬天,爬子養精蓄銳,到春天的某個時候,將它們趕進母羊群,統一交配,統一懷孕,到時候統一接羔。他家一次要接800來隻羊羔。那幾天,專門為羊修的產房裏,羊羔雪花一樣飄落。羔子長到秋天,每隻可售500餘元,鈔票又像雪花一樣飄進他的懷裏。我跟主人站在門外拉話,爬子們旁若無人,專心啃草。它們懸垂的碩大睾丸,顯示出非凡的生殖能力,也預示著來年的又一個金秋。

像巴特爾這種家庭,都請了羊倌。眼下給他放羊的,是個鄂爾多斯人。他們就像內地農民外出務工一樣,四處找活,一年收入萬多元,包吃包住。所謂包住,就是主人給一輛大篷車,讓他們住在大篷車裏。以前騎馬放羊,現在多改為騎摩托。隻要雪沒把草完全覆蓋,都得把羊趕出去放。他們事實上是以天地為家。那種辛苦和寂寞,讓我感覺到,他們的秋天是白色的——秋天本就稱為“素商”,按“五行”之說,秋天色尚白,屬五音中“商”的音階。

草原上到處是打下的草捆,草捆也如牛羊般散放著。東北平原遲緩的春天到來之前,牲畜都以秋草為食,還遠銷韓國和日本。我在公路上走,時常碰見一些大卡車,裝了滿車草捆奔赴遠方。

呼倫貝爾有3000多條河流,500多個湖泊,湖泊中,最著名的是呼倫湖和貝爾湖。貝爾湖大部分在蒙古境內,呼倫湖位於陳旗草原。這時節,湖畔黃草如氈,頭頂白雲堆積,秋風從湖麵趟過一次,水色也便加深一層。水色映照著天色,才恍然明白,不僅大地迎來了秋天,天空同樣迎來了秋天。

風。到處都是風。風在大地上遊走,聲音美麗動人。在烏裕爾河下遊數萬平方公裏的蘆葦蕩裏,風起蘆梢,似溪水流淌,又像徐徐展開的綢緞,綿密,寬闊,你覺得,自己完全可以放心大膽地躺到那聲音上去。風應鶴鳴,時急時緩地捋動著莊稼,催它們生長和成熟。我在加格達奇等車時,跟一個來自佳木斯的農人閑聊,他說他們那裏的豆莢,見風就長,牽藤的當天就得搭架子,否則,一夜過去,藤蔓便四處亂竄。緊接著,它們麻利地開花、結實、幹漿。它們知道,若不抓緊時間,霜期到來,自己就隻能以豆秧的模樣枯萎,永遠成不了豆莢。因這緣故,佳木斯以南的種子,都不適應大興安嶺的氣候——那些種子在溫暖的環境裏待慣了,懶洋洋的,往往是花還沒開出來,就被凍死。

曲曲折折走過齊齊哈爾和錫林浩特,進入遼河平原西端的通遼,便進入了東北與華北的交彙地帶。盡管通遼的緯度和錫林浩特基本持平,可它一心一意做出交彙地帶的樣子,風不再那麼割人,氣候也不再那麼凜然,因而成為“內蒙古糧倉”。但話說回來,它究竟屬於東北,東北的秋天擁有同一張臉譜,莊稼的藤、稈、葉,都已黃透,正是分外忙碌的收獲季節。秋收不是收,是搶。跟太陽搶,跟雨水搶。連陰雨會使即將到手的作物倒伏、黴爛或發芽。除了收,還要搶晴翻耕和播種,以便充分利用熱量,培育壯苗安全越冬。秋收、秋耕、秋種,謂之“三秋”。“三秋”是農人最忙碌的時節,正所謂“秋忙秋忙,繡女也要出閨房”。這是一年莊稼的終點,也是下一年莊稼的起點。

如果把各地秋收的聲音合成一處,該是多麼壯闊!秋天的每一種聲音都與勞動有關,與農人有關。農人最懂得“勞動是上帝的教育”(愛默生語)。勞動創造充實的生活,也創造大地的美。

究竟說來,要追逐秋天,感知秋天,再沒有比華北大地更理想的去處了。這裏的秋天更像樣子。沿京齊線南下,過通遼之後,地貌便悄然變化,不管火車怎樣奔跑,都見近處是平原,遠處是山。進入京城,山影淡去,便正式開啟了這片總麵積僅比東北少4萬平方公裏的坦蕩平原。

與氣象學吻合的秋天,或者說,“秋高氣爽”這個古老的成語,到北京才算真正找到了自己的疆土。鬱達夫先生寫過一篇《故都的秋》,對北京秋天的懷念深入骨髓,那是因為,四季之中,北京冬冷夏熱,春天又可能遇到沙塵暴,唯有秋天,才通透舒闊:天藍得一瀉千裏,大地繽紛,色彩富麗。

如果是外地人,說到北京的秋色,首先會想到紅——八達嶺和香山的紅葉,早已名滿神州。八達嶺比市區高出500多米,觀賞紅葉正當時,紛至遝來的遊客,隻為那氣勢磅礴的紅色叢林。因地勢及風向和日照的細微差異,紅又分出若幹層次,嫩紅、粉紅、淺紅、深紅,還有實在沒法形容的紅。在秋天的大自然麵前,語言的蒼白顯露無遺。西郊的香山,因離城區近,去的人更多,我去那天,遊人如織,人在紅葉的海裏穿梭,紅葉在風中鳴響,如同鼓掌歡迎,那情形,真不知是人看紅葉,還是紅葉看人。不少販子將紅葉摘掉,裝在袋子裏兜售,購者甚眾,給人的感覺,仿佛上香山不是看紅葉的,而是買紅葉的。這多少令人遺憾。還有棗子的紅,蘋果的紅,柿子的紅……柿樹上片葉不存,果實卻燈籠般懸掛,在郊外農家,猛抬頭就會看見一樹。對柿子的紅,我隻能又無奈地給它一個名字:讓人感動的紅。柿樹的主人,大多不將果實摘盡,往往餘下一些,留給雀子過冬。

而在市區,柳影槐葉,都還綠著,白樺樹隻微露黃意,圓明園裏的荷塘,隨光線變化演繹成金黃和淡紫,所謂“荷色淺深隨夕陽”。好多天來,雨沒有下,秋分過後,“想下雨,等半月”的諺語,差不多就是說的北京。太陽卻天天有,陽光柔和,不曬人,不刺眼,隻讓人感到溫暖和明亮。風自然是吹的,但不嶙峋,不暴戾,涼爽可人。在這樣的天氣裏,怎能不出門走走。相對於另三個季節,秋天的北京大街,人總是最稠密的,去戶外鍛煉和結伴郊遊,這時候也最多。

許多地方都有“啃秋”的習俗,北京人啃秋是“貼秋膘”;他們把自己看成天然的物種,要在秋天裏將身體養肥,以禦冬寒。老北京習俗是在立秋這天多吃肉,現在不那麼古板了,整個秋天都成。過去吃豬肉或雞鴨,現在多吃涮羊肉,“貼秋膘”也變成了“抓秋膘”,更狠。我在北京給一個朋友打電話,朋友說:“哥們兒,晚上我請你去抓抓秋膘啊!”可惜我時間緊迫,沒有“抓”成。

我發現,秋天的北京人聲音最亮堂,情緒也最樂觀……

在最北方,大地幹淨,林木金黃,漸次南行,草半枯半青,葉半黃半綠,從北京斜向東南,進入山東地界,青和綠便統治了世界。樹如此,玉米林亦如此。玉米林形成碧海似的青紗帳,把天空也照成了翠色。往往就能看見一個農人,背著手,靜靜地立於田邊地角,笑眯眯地望著玉米林的深處。莊稼不是自己成熟的,是被農人的眼睛看熟的。莊稼成熟一分,農民的希望就增添一分。

我老家也種玉米,在我很小的時候,玉米是主食,煮玉米棒子、玉米飯,或將其磨成漿,熬成羹,做成饃,趕走饑餓,挺過艱難時光。但我不知道玉米有那麼頑強的生存能力,縱貫南北,它們都以站立的姿勢,使廣袤的田原生機勃勃。即便某些地方的玉米難以幹漿,但照樣要種,種來“青收”,喂奶牛。據說,吃了這種玉米的奶牛,產奶特別多,質量也特別好。

山東盛產糧食,也盛產水果。山區裏,板栗成林,果實壓枝,再掬幾口天地精氣,即可采摘。橢圓形或鵝卵形的金絲小棗,已經迎來采收期,俗語謂“七月十五紅一圈兒,八月十五該落竿兒”,這裏的時間當指農曆。金絲小棗果肉豐滿,含糖量高,在太陽下掰開來,絲絲縷縷牽著金線,因而得名。這些天,棗農們都臉上掛笑。收獲時節,農人隻有忙起來才會笑。他們在樹下鋪一塊巨大的、刷洗幹淨的油布,舉一根長長的竹竿,往樹上直搗,果子便疾雨似的潑灑下來。現賣或晾幹,隨行就市。

但要說山東水果,最負盛名的,恐怕莫過於煙台棲霞的蘋果。去棲霞的公交車上,我跟某公司職員閑聊,聽說我去看蘋果,他便興致勃勃給我講起棲霞蘋果的好處,還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亞當和夏娃當年就是吃了棲霞蘋果,才懂得了辨別善惡美醜。跨過白洋河橋,立即就能見到果園。隨便往哪裏一站,舉目望去,綠葉中無不紅光閃爍,像裏麵隱藏著數不清的少女,含羞帶嬌又意緒切切地露出自己的俏臉。那些向陽坡上的蘋果成熟早,已從樹上下來——他們用了一個詞,叫“下來”,好像蘋果是驕傲的公主,是需要請的。公路邊,堆積著包裝好的蘋果箱,明顯是準備發往外地。

盡管我在華北大地兜了一圈兒,但東北平原的秋寒,實在給了我過於強烈的記憶,以至於從中華腹地、九州通衢的鄭州來到長江中下遊平原的合肥,我還穿著厚實的外套,路人無不把我當成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