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我們的居所4(1 / 3)

卷二 我們的居所4

追隨秋天走天涯

人們往往容易被一些宏大概念所蒙蔽,比如四季,春、夏、秋、冬,就將一年365天的日子切割掉了;說到秋天,腦子裏會立刻冒出數十個詞語來形容,而這些詞本身,照樣是宏大概念,別說世界,單是中國,如此遼闊的疆土,再好的詞也無力將秋天的具體物象一網打盡。

二十四節氣將立秋視為秋天的發軔。氣象學上,又規定連續5天平均氣溫不超過22℃,才有資格說進入了秋天。可以這麼認為,二十四節氣是民間層麵,氣象學是“科學”或官方層麵。但不管民間,還是官方,秋天無言,它忠實於大自然的法則,或遲或早或快或慢地走自己的路,所到之處,萬物聽令。正因此,“秋天”不僅是對時間的描述,還是對地域的描述,同時也是對心情的描述。

中國人喜歡詠秋,可國人詠秋多悲秋,有西方學者推斷,這是中國文人士大夫氣太濃的緣故。或許有一定道理,想到秋天,就想到繁華易逝,因而將秋葉的凋零,與命運的乖覺和人生的無常聯係起來。就連夜裏挑燈看劍的辛棄疾,也禁不住歎息:“覺人間,萬事到秋來,都搖落。”但也不盡然,最具代表性的士大夫之一蘇東坡,飽覽秋光之後,回過頭來溫情提醒:“一年好景君需記,最是橙黃橘綠時。”至於現當代的騷人墨客,對秋的讚頌更是層出不窮。

我並非昂揚派,但我著實喜歡秋天。秋天是四季之中最盛大的季節,相當於交響樂中最高潮的部分。高潮之後不是墜落,而是藏,是保,是餘韻。當我今年自北而南從秋天的大地上走過,這種感覺就更為強烈。

我的出發地是成都,但出發地不是起點,起點定在北緯53度的漠河,終點是北緯23度的廣州,縱貫大興安嶺、太行山、雪峰山以東,囊括東北平原、華北平原、長江中下遊平原以及浙閩丘陵地帶。

這條線路,屬中國地形海拔最低的一級階梯,在地圖上,它差不多呈豎條狀,以攤開的姿勢麵對天空;也可以說,它像一掛不規則的瀑布,從中國版圖的頂端懸垂而下,直通南海,田野、河川、樹木、房舍,以及人類從古到今的生活印跡,讓這掛“瀑布”光怪陸離,氣象萬千。就整體而言,它隻是中國小小的一角,但與天相接、趨於無限的背景,卻呈現出不可思議的曠邈與博大,書卷一樣展開的田原,靜默的莊稼和忙於收割的農人,都如虔敬的文字,共同書寫著秋天的輝煌。

我從成都出發那天,成都的氣溫是34℃,到哈爾濱,陡降到不足15℃,次日到漠河,正是下午時分,天氣陰沉,雨雪霏霏。氣溫低不打緊,關鍵是風不饒人,颼颼颼的,直鑽骨頭。

我老是有個錯覺:大地上的北方和南方,不是以緯度劃定,而是以風劃定的。在南方,秋風從臉上拂過,卻不讓你知道,最多隻輕聲耳語:同誌,秋天到了。而到了北方,尤其是東北,風卻以蠻橫的姿勢發出警告:寒冷的季節就要來臨(甚至已經來臨)!早聽人說:北方的風不進門。我當時想,北方的風真是有情有義,到漠河才知道,商廈店鋪及私人住宅,這時節都關門閉戶,風想進也進不了;由於此,外麵冷冷清清,看不出裏麵正在營業、正在生活,直待推門而入,才見熱熱鬧鬧。一些路邊小店,都在門口停輛車,店主坐在車裏,見來人,將車門一推:“要看看紀念品嗎?”得到肯定的回答,就下車領人進屋;否則,砰!——將車門關上。

在漠河縣城作短暫停留,便前往北極村。

縣城距北極村,84公裏,每向裏深入一步,風便硬一分,天氣便寒一層。雪在兩天前下過,大興安嶺很有節製地起伏著,高高的樟子樹、落葉鬆和白樺樹上,雪塵茫茫,如梨花盛開。因此可以說,我在秋天裏到了漠河,卻錯過了漠河事實上的秋天:藍莓已經下樹,大豆悉數歸倉,農家外牆上,掛著黃澄澄的玉米和紅豔豔的辣椒,田野邊,莊稼看護人在拆掉帳篷,將床凳及鍋碗瓢盆搬上馬車,準備回家。一個南方人對季節慢條斯理的應對和模糊感知,太容易把北方的秋天錯過。

去北極村途中,拜望老金溝。溝裏淺水平流,兩岸黑土堆積。是淘金者挖出的廢土。老金溝林場西部山腰,有座祠堂:李金鏞祠堂。百餘年前,俄羅斯人不請自來,深入老金溝采礦,可謂肆無忌憚。李金鏞於1888年秋抵達漠河,創辦礦務,操練軍隊,收複了被俄方占據的礦區,廣施仁政,民心大快,後人尊之為“金聖”,立祠祭拜。祠堂門前有長階通往山腳,長階兩側密植蒼鬆翠柏;祠堂正麵,四扇門,兩扇窗,一副楹聯寫著:“開礦安邊興利功業邁古今,義帳救災恤鄰德政昭宇宙。”

老金溝又稱“胭脂溝”,這稱謂的來曆,有兩種說法:一是李金鏞采了礦,除交國庫和分紅,還有剩餘,便獻給慈禧,慈禧被打動,說難得李金鏞在那麼遠的地方,吃了那麼多苦,挖了點金子,還想著孝敬我,就留在宮裏買胭脂吧。胭脂溝由此得名。但比較而言,我更相信另一種說法:當年采礦,礦工多達數萬,這些壯年漢子,遠離故土和親人,白天流著廉價的汗水,夜晚過著沒有女性的生活,便培育出另一個巨大市場:中國關內的妓女,還有朝鮮、日本和俄羅斯的妓女,共計3000餘人,雲集於此;妓女們梳妝打扮,脂水潑灑,金溝漲膩,於是,老金溝便有了這個美麗而曖昧的名字:胭脂溝。而今,在胭脂溝一處茂密的鬆林中,隱著一組古墓群:當年的妓女墳。妓女們迎來送往,秋月春風,終致年老色衰,在貧病交加中死去(不少人年紀輕輕就抱病身亡)。當地人同情她們,將她們義葬一處。百餘年過去,墳身被腐草掩埋,隻露出纖纖墳頭,像是伸頭仰望家鄉。這組古墓群的存在,平添了一股襲人的寒氣。不過,遊客時時送去的鮮花,焐熱了淒涼的背景。

北極村地處黑龍江上遊南岸,是中國最北端,與俄羅斯隔江相望,有2000多人口,600餘戶人家,其中百餘家開著私人旅館。我去的當夜,停電——北極村自己發電,停電的時候是很多的,此前已連續停電三夜,雲蔽星月,漆黑一團,隻在天邊現一絲微光。氣溫降到零下9℃。對我這樣一個南方人而言,比隆冬還令人生畏。好在可以燒炕。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前,他們靠山吃山,主要燃料是木柴,人人都深入林區,隨意砍伐,用馬拉到江邊(叫“捯套子”),再船載回家(叫“扳棹”)。對此,黑龍江兩岸的景致可以證明,江北的俄羅斯,秋入橫林,樹樹深紅,江南岸,樹便少得多,大地隱隱泛出疲憊的白光。現在,北極村的主要燃料變成了煤,生態逐漸恢複,最北點的北望亞口廣場,林木爭高直指,輕雪薄霜之中,顯出一種審思而內斂的生機。

我下榻的農家旅館,主人名叫鹿祥園,本是山東臨沂人,1980年到了北極村,並落戶生根。三十年前的北極村,其荒涼可想而知,鹿祥園願意背井離鄉,遠道來此,是因為他在老家一天隻能掙兩毛,到北極村一天能掙兩塊。生存,成了最高原則。而今,他的生意做得相當紅火,還在後院的畜圈裏養了六隻鹿。他姓鹿,也愛鹿。鹿什麼都吃,幹掉的豆莢藤也嚼得津津有味。

到北極村次日,是中秋節。雖然,中秋節並不能改變當地人的生活節奏,該幹啥幹啥,該吃啥吃啥,但畢竟,超市裏的月餅在快速脫銷,黑龍江江麵繚繞的輕霧裏,也有了節日的氤氳。距鹿祥園旅館不遠的江邊,有尊俄羅斯軍人雕像:某年某月某日(碑文漫漶,難以辨識),黑龍江發大水,淹沒了北極村,俄羅斯軍人用船搭救中國受災民眾,其中一個上尉因此犧牲,雕像就是那個上尉,鬈發,坐姿,穿著軍靴,雙腿頎長。中秋節這天上午,我去江邊看霧,竟發現雕像底座上放著一枚精致的月餅。

地、土地、大地,這幾個詞是我們經常說到的。在我的印象中,前者來自民間,熟稔、親切,搖曳著莊稼的姿影,飄蕩著瓜果的甜香,後兩者來自書本,正式、恢弘而莊重。但這次出行,改變了我的看法:在東北許多地方,農人把地統稱大地。我想,這是土地的遼闊,賦予了他們修辭的遼闊。東北平原作為中國最大的平原,南北長1000多公裏,東西寬300~400公裏,總麵積達35萬平方公裏。

中秋節後即是秋分。“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愈來愈強勁的風勢,越過林區,橫掃草原,將自己曾經塗抹上的青綠收走。出了被伊敏河分成東西兩半的海拉爾城,即跟“天下第一曲水”莫日格勒河迎麵相撞,河水清冽,直視見底,它名聲響亮,卻貞女般低調,在高天之下靜默蜿蜒。由此一直向北,往金帳汗方向去,額爾古納河右岸的呼倫貝爾草原,便如波濤湧動的海。其8萬平方公裏的天然草場,素稱“綠色淨土”。但這時節,褐色成了主旋律,你的眼睛要跟隨放牧的羊群,看它們的嘴伸向哪裏,才能“揪”出殘存的綠意。呼倫貝爾草原主要由東旗、西旗和陳旗組成,因過度放牧,東旗沙化嚴重;陳旗保護最好,一些牛羊在草場上安閑靜臥,享受越來越珍貴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