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我們的居所3
響 聲
每到天黑,這婦人便覺得有人在吃她的奶。她裹著厚實的棉襖,丈夫也在煤油燈下守護她,但她就是感覺有人在吃,吃得很厲害。她的奶水就這樣被吸空了,繼之以血,後來血也被吸空了,她成了一片枯葉。當下一個冬天到來的時候,她跟山上的枯葉一起,飄入了塵土。
這是我很小的時候聽來的事情。那婦人住在我們羅家坡東邊大約十裏外的山坳裏。
西邊則是另一宗事。那邊是婦人,這邊是孩子。孩子名叫黑娃,我至今記得的。黑娃比我大,我知道他的時候,他已經十二歲了。十二歲的黑娃吃了八年的胡豆。隻吃胡豆,別的啥也不吃。每頓不多不少,吃二十四顆。那年月是大集體,胡豆作為雜糧,隻種在田邊地角,每戶分不了幾斤,要滿足他日積月累的消耗,把他爹苦死了。他爹常挎著背篼,山上山下地找別人借,或者買。黑娃十二歲那年,那個尖下巴的男人爬幾麵陡坡,轉到了我們村,熱得身上的汗水也在沸騰。他坐在石滾上,說自己的兒子,把汗水說冷,接著又把汗水說幹。好多人圍著他聽,好多人都抓出一把胡豆,送給他。他牽開小口袋的時候,就把自己的淚水和別人送的胡豆一起裝進口袋裏。此後,每過一段時間,他就來羅家坡一趟。來了三年,不再來了。這一年我們村小春豐收,分胡豆的那天,有人忽然想起他,說:“噫,那人咋好久沒來過了?”沒有人回答。大家都猜出他為什麼不再來了。
東邊西邊有事,南邊北邊難道就沒有嗎?一樣有的。
北邊高聳的石嘴上,住著一母所生的八弟兄,這八弟兄都養不住老婆,他們的老婆或很早就死了,或過門三五年就跑了。我七歲那年,老五的老婆發急痧死在莊稼地裏,辦喪那天,我跟父親一道去送人情,見他們的母親哭得死去活來——她很喜歡這個媳婦,這媳婦能幹,又孝順,她丈夫已不在人世,心想幾個兒子都不成器,將來唯有五媳婦可以靠,結果她需要靠的時間還沒有到來,這媳婦就死了。老五見了我父親,很熱情地過來遞煙,遞了煙又回去勸他母親:“媽,你莫慪,過一陣我給你結個初中生進屋。”他不是指在讀的學生,而是指初中畢業的女人。那時候在我們山裏,男人上過初中的也極其稀罕。聽見的人都笑,他本人也笑,隻有他母親哭得一抽一抽的,沒有聲音,隻是一抽一抽的。這是傷心斷腸的哭法。她沒從兒子的話裏得到安慰,反而聽出了日子的無望。
南邊是我舅舅。我舅舅跟我們住對河,需下山,過河,再上山,才到我們村,路程不下二十裏。他女兒,即我表姐,嫁到了羅家坡。他把他女兒就叫女兒,好像女兒就是他女兒的名字。有一年三伏天,曬著火紅大太陽的午後,聽見舅舅在坡腳喊他女兒了:“女兒呢——女兒呢——”喊答應後,他說:“穀子該割的時候就割喲。”說了這一句,他轉身就走,表姐去追,可追不上。他不是走,而是跑。他頂著烈日跑那麼遠的路,把女兒喊應就為說這麼一句話,你們都看出來了,我舅舅瘋了。我舅舅就是從那一天瘋掉的。往後,他像將軍一樣領著一支隊伍,在河穀地帶遊走,以吃死魚和生螃蟹過活,家人把他押回去,過不了夜又跑。他不能隻顧自己,還要顧及他的士兵。他的士兵是將近二十條野狗。野狗傷人,人不找狗出氣,找人出氣,我舅舅表麵上是病死的,其實是被人打死的。
在我童年的天空底下,到處都是事。東西南北有事,我們村,我們家,也有。許許多多。在別人眼裏,我知道經曆的這些事都是渣渣草草,可在我自己這裏就不一樣了。它構成一大片的響聲。有人通過顏色或氣息記憶,我是通過響聲。靜有靜的聲音,寂寞也有寂寞的聲音。我聽得最多的是寂寞的聲音。總是吹風的大山,總在山彎裏找出路的長河,總是比山高的藍天,總在勞作的人們以及為生存忙碌的萬物,都是那樣寂寞。他們不動,不哭,不笑,不說話,我都能聽見他們。我的童年,被他們弄出的喧鬧抑或靜謐的響聲灌滿了,我就帶著這些響聲,叮叮當當地走我的路。許多時候,我想忘記它們。它們讓我難受。但是忘記起來非常困難,比如直到今天,我也不大敢去櫃裏取碗添飯,碗響的聲音,必定讓我想起一身青色的外婆。她青色的衣袖,還有投到地上的青色的影子,都能發出叫我心痛的聲音,心痛得總要把眼睛閉那麼一會兒。
有人問海明威:一個作家,最好的早期訓練是什麼?
海明威回答:不愉快的童年。
我想海明威是對的。
不愉快的童年讓我成為一名寫作者,因此我沒有理由要忘記那些響聲,我得珍惜它們。我把響聲一個一個地從兜裏摸出來,寫成一篇一篇的小說。到某一天,我兜裏不剩童年帶來的響聲時,我就不能寫作了。因為很顯然,我現在聽到的聲音更密集,也更繁雜,但它們都隻能響在我的生活裏,而不能響在我的生命裏了。我希望自己的寫作,是屬於生命的。
人不能享受純淨的生活
為能享受純淨的生活,我做出過許多努力。最能證明這一點的,是我從一家效益不錯的報社辭了職。我辭職並不是找到了更好的工作,也不像有些人那樣經過深思熟慮,而是“突然”做出的決定。哲人說,做重大決策的時候,需要的不是考慮再三,而是切實的行動。可我也並沒把辭職當成什麼重大決策,而是自然而然的走向。這樣說,仿佛表明我成竹在胸,其實不是,我不僅沒找到新的工作,且無積蓄,辭職後不到一個季度,生活就陷入了窘迫難堪的境地;與此同時,我成了沒有組織沒有單位的人,因此也陷入了寂寞的泥沼,比如說,早上醒來,不自覺地看表:喲,早已超過上班時間了。猛地翻身起床,著好衣褲,才醒悟過來:你已經沒地方可去了!我曾多次站在窗口,看著那些為趕去上班而行色匆匆的人,在我眼裏,他們的匆忙也成了一種幸福。可是怪誰呢,辭職是我主動的行為。既然希望過上純淨的生活,就沒有權利為失去的東西而惋惜。
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整,我終於平靜下來,走進書房,開始了讀書、思考和寫作。
相對而言,這的確很純淨,我所做的每件事,都是自己願意的。在我的書房裏,沒有無聊的應酬,而在當記者和編輯的時候,這種事是最讓我煩心的,一旦有人需要你,不管與你見過一麵還是兩麵,甚至從未謀麵,都仿佛跟你是八輩子的朋友,吃飯,喝酒,休閑,根本不管你有沒有時間,不管你是否樂意,都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地打來。當然可以拒絕,但話沒出口,邀請者立即將你堵了回去,好像這頓飯你不去吃,他的錢就花得太冤:要不是請你,他就不會請別人,之所以請了別人,是為你做陪客的,現在,那些陪客都已打過招呼,不好推掉,你又不去,不是花冤枉錢嗎?花錢事小,關鍵是他太沒麵子了,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麵子掃了,以後還怎樣在世上混?這麼一說,你覺得事關重大,不去花他的錢,的確太對不起人家。同時你的虛榮心也漲起來了,仿佛自己的一張臉,大得可以畫世界地圖。不過,我在這一點上還算清醒,知道隻要給他們辦事,不去吃飯也行,沒有愚蠢到以為離了我別人就吃得不高興——以那種態度邀請你的人,多半不是你的知己,也絕不把你視為知己,你隻是他可以用得著的工具。然而,即便懂得這個道理,遇到這樣的事情,也不敢擔保每次都拒絕的,尤其像報社那樣的單位,需與社會各界聯絡,而喝酒休閑是人們聯絡的主要方式,每次拒絕不僅找不到新聞線索,久而久之,你就跟社會脫節了。所以,許多時候,我還得去,不管多麼無聊,都做出興致勃勃的樣子。事實上,絕大多數情況,我不可能在那種場合得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隻有虛偽的做派和消耗生命的可恥,我在感情上厭惡這種生活,我的生命不需要這些,因此異常的痛苦。
不能改變現狀,可以選擇逃避。現在我逃進了書房,那種應酬就不存在了。我有一定數量的藏書,以前讀過一部分,還有一部分沒有讀完,某些好書還想重讀,我可以根據自己近段時間的心情和理解能力,想讀哪本讀哪本,風吹哪頁讀哪頁。我也可以隨意思考問題,這些問題多數與我眼下的生活無關,思索它們,會給我帶來宏闊的境界和無比的快樂。當我覺得自己的思索有些意思,就將其寫成文章,並以這樣的文章獲取簡單的生活之資。
陽光燦爛的日子,我走出房門。在我的住所之外,有兩個大花園,我可以坐在花園的遊廊上享受陽光和青草的氣息,也可以沿著摸底河,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甚至坐車出城,在農人的田園裏待上一天半天。整個宇宙,仿佛在我心裏一層一層地剝開,我看不到宇宙的邊緣,卻能感覺到宇宙的內心。我知道真理得來不易,因此並不奢求。對那些不可知的事物,我寧願承認自己的愚蠢。人類本就有許多可笑之處,最大的笑話,是以自己的願望妄度一切事物。比如天堂,好色民族的天堂上一定住著大量麵容姣好的婦女;沒吃過飽飯的人,心目中的天堂一定到處都開著免費食堂,食堂裏不僅有紅薯,說不定還有紅燒肉。人類還依照自己的智力來想象動物,並以自己為參照判斷它們等級的高低,在動畫片中,總是將別的物種——尤其是那些已經消逝的物種——擬人化,並以為把動物擬人化就表現了動物的可愛,表現了人類願意與萬物和平共處的情懷,甚至是抬高了動物,卻永遠也不願意想一想:你說那條狗像人,就相當於別人罵你像那條狗。每個物種都有自己特殊的生命規律,“吼叫是狼的安慰,鳥鳴是森林的安慰,愛情是女人的安慰,箴言是思想者的安慰。”我們不能因為狼吼叫起來駭人聽聞,就剝奪它吼叫的權利。在狼們眼裏,吼聲越是淩厲恐怖,說不定越美……
我想著這些事,一隻紅蜻蜓是什麼時候落在了肩頭上,我是不知道的。日影西斜,淺唱的溪水由明而暗,農人也帶著莊稼成熟的表情走向村舍,我便起身回城。
我相信,在許多人眼裏,這都應當算得上一種令人向往的生活。其可貴之處,是摒棄擾攘的世界,充分地研究自己。過去的日子裏,我們研究著別人,別人又研究著別人,何曾研究過自己?我們都忙於打聽別人,把自己冷落了,忽視了,以至於死亡降臨時,才猛然間發現我們認識了那麼多人,卻唯獨不認識自己。當我們不帶任何欲望地解剖自己時,會驚異地發現,我們跟大自然是如此的息息相通,一滴水是自己,一片葉是自己,一聲牛哞是自己,連鳥兒飛翔的姿態也是自己。
這是真正純淨的生活!
遺憾的是,這種生活很快就不存在了。
我以前並未住在省城,是辭職後自己把自己調入省城的。以前的那些熟人,短暫的沉寂之後,突然想起我這個人來,又給我打電話——並不是過問我的生活,也不是像朋友那樣傾訴友情,而是有了嚴肅的事情需要我幫忙辦。在他們那裏,最嚴肅的事情莫過於升官發財。對那些跑腿的事務,我是樂意做的,對有些事,比如跟某官員套近乎,為他們升官說兩句話,我就極端厭惡,也無能為力。可他們不管這些,緊鑼密鼓地催逼。你不是進省城了嗎,不是跟一個省的權力中心靠得更近了嗎,要找手握權柄的人不是挺方便嗎,幫助老熟人提拔提拔不是有了更加可靠的保證嗎,這麼一陣推理,人往往就興奮得頭暈目眩。比如M有了這想法,立即給羅偉章打個電話,讓他混進省府大院,在相關領導麵前把M的情況講一講,給那領導留下一個初步印象,至少知道有M這麼一個人。這一步做了,M再親自上省城。這是一種情況。另一種,某人在地方上吃了虧,或者他們認為吃了虧,半夜也要打個電話來,向我言明經過,讓我第二天一早就向某領導或媒體反應。如果我覺得他們所講的事太離譜,免不了咕噥一聲:這怎麼可能?立即就會遭到反駁:現在什麼事情都是可能的!弄得我啞口無言。舉例言之,我有個熟人,談了個女朋友,後來那女孩不願跟他,向他說明之後,另擇佳偶。可我那熟人耿耿於懷,讓我請一個省報記者去把那女孩“寫一版,丟丟她的醜”。人家戀愛自由,又沒違法亂紀,有什麼醜好丟?聽到這樣的笑料,我想人人都會罵我的那熟人無知,但我要對你說,他是名牌大學畢業生。
他們的無知不是無知識,而是無道德和秩序。
叫我怎麼說呢,人家也有證據,社會上的有些事,用正常的眼光審視,是根本不可能的,然而不僅可能了,而且實現了。
但他們也不想想,羅偉章是什麼角色?準確的定義是:羅偉章,客居他鄉的無業遊民。一個無業遊民憑什麼去跟省長說話?憑什麼去給部長打招呼?憑什麼請省報的記者千裏迢迢下去采訪,目的是丟一個追求戀愛自由的女孩的臉?就算我大著膽子,想方設法竄進某個部門去,說:我叫羅偉章,我來……最多到這份上,就會被轟出去。人家以為你是搞保險的,或者是化妝品推銷員。
一方麵,我對這樣的事情感到厭惡,另一方麵,我幫不上熟人的忙,又深感慚愧。這樣一來,我就沒法寧靜了,我付出巨大代價得來的純淨生活,就這樣輕易被打破了。它遠遠不是外在的,而是深入到內心。早上起來,我不能閱讀,不能思考,不能寫作。甘做奴才仿佛是人類的特權,也是人類遠不及動物的地方——你見過一隻狗或一棵樹因為受欲望的驅使而做另一隻狗或另一棵樹的奴才嗎?我看到了這種可悲,因而盡量回避。被迫靠近自己竭力回避的事情,心裏的那種窩囊,是可以想象的。我在一個接一個的幻夢中遊弋,直到頭腦發痛,才暫時收回,可很快又滑入幻夢的深淵。幹脆去睡覺吧,然而,閉上眼睛比睜開眼睛時還要清醒。我的睡眠差到了極點。而睡眠的好壞,乃是靈魂是否安寧的試金石。亞曆山大將與大流士激戰,那天早上,他沉睡不起,眼看開戰的時間迫近,手下才進入他的臥室,到他床邊叫了三次才把他叫醒。東奧皇帝準備自殺,他先整理了自己的東西,給仆人們分了錢財,而且磨快了自殺所用的刀刃,並弄清各位朋友是否撤離之後,就睡起覺來,打算醒後自盡。他睡得那麼深沉,仆人們竟聽到了他的鼾聲。亞曆山大也罷,東奧皇帝也罷,都有一顆堅強的靈魂,因而在遭遇激戰和自殺這樣的極端事件時,也能鎮定自若地睡覺,也能在規定的時空內享受純淨的生活,我是凡夫俗子,無法達到他們的境界,因而我的靈魂就不安了,我的純淨生活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