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我們的居所3(2 / 3)

從人與人的對比當中,我得出兩種結論:一、人不能享受純淨的生活;二、能永遠享受純淨生活的人,不是徹底的壞蛋,就是絕對的聖者。從人與動物的對比當中,我得出的結論是:人不可能達到動物的純淨。

人心是不是水做的

我是一個心軟的人。一個男人太過心軟,總是被人見笑的,老實說,我自己也常常暗自羞愧。羞愧是羞愧了,心卻非但沒有硬起來,反而變得越發的不堪一擊。比如有次看“人與自然”,一隻母猴背著它的孩子在清澈的河水裏穿行,一條體形龐大的鱷魚潛遊過來,隻聽一陣驚心動魄的水響,母猴僥幸逃到了岸邊的樹上,可它的背上沒有孩子了。那時候,鱷魚還未露出水麵,母猴俯視著被攪渾的河水,發出斷斷續續的、如刀刃切割出的哀鳴。當鱷魚咬著濕淋淋的小猴向岸邊走去,母猴咧著嘴,驚惶四顧,似乎希望得到援助,救下它的孩子,然而四野沒有它的同類——即便有,又能怎樣呢!——也不見神靈,它孩子的命運已經鑄就了。母猴的哀鳴聲慘惻動人,還用雙臂抱住頭,像馬上就要昏厥過去。看了這一幕,我躲進書房,任淚水恣意流淌。盡管“殘酷”一詞不適用於動物界,但我們沒有理由就此拒絕去體察一個母親的心。更何況,對動物犯下的罪惡,許多時候不是動物本身,而是人。

作家葉廣芩講過一個故事,說的是上世紀五十年代,陝南周至縣圍山追打金絲猴(剝皮製衣),邊追邊砍樹,不斷縮小它們的領地,可謂釜底抽薪。當兩個獵人終於追得一隻母猴走投無路,就舉槍準備射擊。扣動扳機之前,母猴突然掄出一隻手掌,意思是讓他們稍等片刻,因為它的懷裏抱著自己的孩子,背上還背著一隻別人的孩子。兩個獵人為它的這一舉動感到吃驚,就暫時把槍放下了。母猴立即行動,給兩個孩子喂奶。兩隻小猴不知是由於受到驚嚇,還是事先吃飽了,拒絕噙母親的乳頭,母猴於是把奶擠出來,擠在樹枝上,希望自己死去之後,兩個孩子能夠用它擠出的乳汁抗拒饑餓。當母猴把奶袋擠空,便勇敢地麵對獵人,之後用雙手把臉捂住,仿佛在說:“你們——開槍吧!”

葉廣芩說,這故事是那兩個獵人的後代講給她聽的,並非她的杜撰。

讓我感到幸福的是,那兩個獵人的心在最後時刻變得柔軟了,他們悄然撤退,並從此不再打獵。我是多麼感激那兩個獵人。我想,當母猴取下蒙臉的雙手,發現獵人已經遠去,它會以怎樣的心情麵對這個世界,它抱住它的和別人的孩子,會是怎樣的一番悲喜交集。

遺憾的是,像那兩個獵人似的頓悟,並不會在每個人身上發生。我們已經習慣了視動物為草芥,想當然地認為,隻有人類才有情感,動物沒有;動物不僅沒有情感,連痛感也沒有!就算承認它們有痛感,也無關緊要,因為它們的職責就是供人類食用、驅使、娛樂和蹂躪。

說到娛樂和蹂躪,最典型的莫過於西班牙鬥牛。不管西班牙人把鬥牛士吹捧得多麼偉大,那也是讓我無法理喻的一類人。我沒有機會去西班牙看如何鬥牛,但從小說中讀到過,從電視裏見到過,鬥牛士做出很勇敢很紳士的樣子,但無法掩蓋骨子裏的野蠻,甚至怯懦。

前些日子我去一家監獄采訪,有半天空閑,無所事事,就順手拾起某幹警放在辦公桌上的一本書看。那是餘秋雨的《行者無疆》,其中有篇文章,標題叫《隻因它特別忠厚》,講的恰恰是西班牙鬥牛。餘秋雨也對這個曆史悠久的所謂運動抱著深深的質疑,認為如果想以此印證人類的勇敢,為什麼不去跟獅子鬥?不去跟老虎鬥?自從人類會用牛耕田,它們就毫無怨言地為人類默默犧牲,而人類偏偏要去激怒它,並殺死它;這也罷了,為什麼又要把這種毫無公平可言的較量說成是人類的勇敢?餘秋雨質疑得好。同時我要補充的是,如果鬥牛遵循足球比賽的規則,最終獲勝的不一定是人。我注意到一個事實:牛打的全是客場,因為看台上全是人。為什麼不讓牛打一打主場?如果看台上的觀眾全是牛,那個在場中心擺譜的鬥牛士,還會裝得那麼紳士和鎮定嗎?

每當我看到動物們因為人的緣故而承受異常悲苦的命運時,我就想:人類至今也沒有學會尊嚴。在對待動物的時候要學會尊嚴,說起來並不複雜,照葉廣岑指出的辦法,是換上一副“狼心狗肺”,也就是用動物的眼光去看待動物,就不會認為它們沒有感情。然而我們自視甚高,從兒童時候起,就把殘害動物當成理所當然的事情。

我所居住的城市,不知從何時起,形成了一股縱容兒童飼養寵物的風潮。兒童飼養的寵物,無外乎小雞、螃蟹、蝦、巴西龜等。最主要的是小雞。隨便走到哪裏,隻要附近有小學或幼兒園,就必然蹲著一個雞販子,專賣出生幾天的小雞,而且用各種顏料,把雞身塗得五顏六色,賣給那些好奇的孩子。如果買這樣的雞喂養,一對雞至多幾毛錢,但既然是逗孩子玩就另當別論了,每隻雞最少也要收一元五至兩元。這是一個相對而言有大利可圖的營生。那些孩子把雞買回家去,玩上三兩天,雞就死了。孩子根本就沒學會尊重(在我的觀念中,沒學會尊重的人,沒有資格飼養寵物),一會兒捏,一會兒掐,一會兒掰開它的嘴,使勁往裏麵填食,雞沒有不死的道理。雞死了,孩子不會悲傷,因為天天都有人賣。孩子的家長同樣不會悲傷,要說悲傷,也隻是因為花了錢。我曾聽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少婦向人抱怨她的女兒:“哎呀,她昨天整死了一隻雞,今天上午買來,下午就整死了,我哪有那麼多錢供她樂嘛!”雞是這樣的命運,別的小動物也是這樣的命運,蝦們、螃蟹們、巴西龜們,都一個接一個地被玩死了——往往是新鮮兩天,就讓它們自生自滅,有的甚至撇斷蟹腿蝦螯,砸爛龜背。

盧梭曾說:“兒童的天性是殘忍的。”這話與我們普遍的觀念不相符合。我們的老祖先說“人之初,性本善”,於是被千百年地沿用。我們習慣於從前見出發,置事實於不顧。就我的經驗,兒童的天性中確有殘忍的成分。這是生命本身帶來的。把一個孩子教育成“好人”相當費勁,而讓孩子淪落為“壞人”卻很容易。當我們成人之後,看上去已經是好人了,但隻要稍稍給一點機會,就可能非常迅速成為壞人。孩子的血統和教養來自成人,成人對動物們做下了那麼醜惡的事,孩子怎能不受影響?

我一個朋友有次義憤填膺地說起他的母親,原因是這樣的:某個風雨交加的午後,一隻翠鳥飛到了他父母家的窗台,被母親逮住。那隻鳥小小的,顯然剛剛脫離母親的目光,獨闖天下,突來的風雨使它無所適從,想借一方寶地,躲避災難。它不更世事,把人類看得太友好。他母親把小鳥關進籠子,等待從幼兒園歸來的孫兒,交給他玩耍。一個小時後,小鳥的母親尋來,它不知飛了多少路程,穿越多少風雨,經曆多少危險,終於發現自己的孩子被關進了籠裏,便站在一旁,哀聲啼鳴,抓它,趕它,它隻撲扇一下翅膀。又過半小時,它飛走了,可不一會兒,不僅它自己回來了,還帶了另一隻來,那另一隻,大概是小鳥的父親。它們一起向人乞求,然而,人已鐵了心腸,要犧牲它們孩子的性命,逗自己的孩子一樂。你能想象那兩隻大鳥的命運嗎?它們雙雙死去了!它們的喉嚨叫啞了,卻救子無望,幾乎同時墜落樓底。那隻小鳥,在我朋友的兒子手裏沒玩上半天,也死了。

這樣的故事,我本不願轉述,之所以近乎於沒心沒肺地又講一遍,是想回答題目上的問題:

人心到底是不是水做的?

——當然不是,人心天生地帶著許多毒瘤,因此每一顆心都需要獲得動物般的淨化。一年前我在上海,聽張文江先生講課,張先生說:“人的所謂修行,就是把動物的某些特性呼喚出來。”

大地讓人類遼闊

人是一棵移動的莊稼,心戴著漂泊的屋頂,根須卻深植於大地,這片大地就是故鄉。我總是習慣於以故鄉為半徑來丈量世界的距離,離開了故鄉,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對我來說都是最遙遠的地方。蒼溪也是。從地理位置上講,蒼溪離我故鄉並不遙遠:蒼溪在川北,我的故鄉在川東北,其間橫亙著一些斷垛峭崖,靜臥著一些棕褐色的土地,巴河自北而南,桀驁不馴地從中部淌過,沿路接溪納流,最終彙入嘉陵江。蒼溪縣城就在嘉陵江畔。這並不遙遠的距離,卻讓蒼溪在我童年之外,在我故鄉之外,正因此,踏上這片滿目蒼翠的土地,我是警惕的,帶著審慎與躊躇。

滿山滿坡橫躺著四月的陽光。麥子早已抽穗,胡豆和油菜次第成熟,豌豆莢像青色的嘴唇,但粉紅的花朵並沒褪去……不過,在我們視野裏的蒼溪,莊稼已退居次席,遍地果樹成為它最樂於讓人觀賞的姿容。“樹木是大地的願望和最初的居民,哪裏有樹木,證明大地並未在那裏喪失信心”,那麼,哪裏有果樹,則證明上天並沒對那塊土地上的生靈失去愛意。行進在寬敞幹淨的村道上,我們都快被柑橘花香死了。如果仔細品嚐,會知道任何香氣都是綠色的,這正如懸掛在繁葉之中、處女般羞澀的蒼溪雪梨,正如搏動在我們靈魂深處、江河般恣肆的激情和生命。包括幾個老農唱出的川劇清音,高懸堂屋的“崇德尊教”的家訓,還有村民熱情待客的樸實和單純,都一樣是綠色的。規整成為它的節奏,和諧成為它的主題:人耕種了土地,土地奉獻了果實,人接受了土地的奉獻,再用來建設自己的文化和心靈。如此,果樹、莊稼與土地,土地與人,人與自己的命運,便構成榮辱與共的整體。這實在堪稱一幅盛世太平圖景,難怪同行中有人說:蒼溪農村給了他顛覆性的印象。

我相信,說出這句話的朋友,一定生長在城市。作為農民的兒子,我承認,我沒被顛覆,而是有一種虛幻的感覺。虛幻來自於疼痛,對我故鄉的疼痛。我的故鄉也多山,故鄉的土地,與蒼溪大地一樣,千百萬年來,對生活在那裏的萬物付出了可歌可泣的犧牲。可是,作為地球上最有話語權的物種,我們還缺乏足夠的土地倫理,還不知道開采有度,我們把林木砍伐一空,讓蒼天之下不是呈現富饒,流淌綠汁,而是峭然地捧出戾氣和荒涼。鳥在天上飛,人在地上走,彼此都很倦怠,彼此都沒有多少信任感。是人讓土地滋潤的,同時也是人讓土地敗落的,對此我從來沒有懷疑過……走在花木果樹之間,感受著蒼溪農民穩健的決心和明朗的日子,雖然跟朋友們一道談笑,但我的心卻很痛,我代故鄉人羨慕著蒼溪人,甚至嫉妒著蒼溪人,故鄉人應該而且能夠與蒼溪人過得一樣好,但他們沒有做到。

如果說我也被顛覆,它顛覆的不是觀察者的印象,而是介入者的寧靜。

這種不寧靜的感覺,進入數百年前遺下的“尋樂書岩”就更鮮明了。同行者大多盛讚尋樂書岩,其文物價值,其書法作品,都不錯,但我卻來不及讚美它,就被彌漫其間的劇烈矛盾衝撞得昏昏然了。我注意到,這裏既有“山矮人高”的豪邁,有“清風明月”的歸隱,有“回岸洞天”的勸善,也有金剛怒目的詛咒。每一種觀念都代表了一種自覺,但將它們放歸一處,就變得蕪雜而飄搖。盡管“書岩”隱居於崖垛之下,深藏於石窟之中,但人類社會的形形色色,卻勒石鏤金般凸現。其中最為尖銳的存在,要數那篇分割財產的協議書;說它“尖銳”,不僅因為它以工整堅勁的楷書占據了差不多一整麵石壁,更因為文中包含的精神。撰文者要把田產分給後人,生怕自己百年之後,子不遵父訓,以致爭鬥殘殺,便在文末指斥:誰不遵此約,遭五雷轟頂,天火焚燒,暴眼烈肚,斷子絕孫。看著這一行字,我心裏發出長久的戰栗。天下父母,誰不愛自己的孩子,誰不願意把最吉祥的言詞送給自己的孩子,但遺憾的是,我們早就懷疑人世間至純至潔的情感,早就懷疑真誠和善意,在物質利益的誘惑之下,我們早就從精神上動搖了人類和睦共處的偉大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