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我自己呢?我是為了擁抱大地才出門旅行的,大地教給我們犧牲和正義,愛是最大的正義,而我卻在其中收獲了不平衡。不平衡本身就是一種褊狹,是不能也不敢於坦蕩立世的陰鬱心境。尋樂書岩樹立了一個標杆,同時指出達到那種高度之不易。為什麼要歸隱山林?證明人世間還不夠美好,為什麼要苦口婆心地勸善?證明人心還不夠善。尋樂書岩也是一麵鏡子,它讓我看見自己遠遠算不上一個優秀的人,我需要不斷地改良自己,而幫助我改良自己的導師,就是被我們攫取,又常常被我們遺忘的大地……
住在蒼溪縣城裏,連續兩天清早,我都被鳥鳴聲鬧醒。我沒有遲疑,與黎明一同起床,獨自穿街過巷,來到嘉陵江邊。綿延數公裏的濱江道上,已有了不少晨練的人,他們一邊運動關節,一邊跟熟人打招呼。他們打招呼的聲音,像清晨一樣幹淨動人,那些簡單的問候語,點點滴滴的,浸潤了一整天的日子。夜晚幫助人們消除了嫌隙與惡念,重新拾回理解與溫情。我喜歡聽這樣的聲音,這是人類處於嬰兒狀態的聲音,與鳥鳴河吼一樣,出自天籟。對故鄉的揪心並未消散,但我沒有理由不被那聲音感動,我從那聲音裏遊過,來到嘉陵江大橋下的碼頭上,麵向東方,靜待日出。“我來到這個世上,為了看看太陽。”這樸素得如黃土一般的詩句教我懂得,仰望日出也是一種非凡的事業,同時我也懂得,對蒼天的敬意,就是對大地的敬意,對大地的敬意,就是對生命的敬意。無論在故鄉,還是在我客居的城市,我都盡可能地去迎接日出,而且每次都能獲得靈魂的震動和內心的豐盈。
那天地間最為盛大的果實,總是以溫和的麵目出現,當它躍過山巔,就高於曆史,高於我們的回憶、展望和想象。在它的光華之下,我看見了聳立數百年的“崇霞寶塔”,看到了浪打飛舟的“紅軍渡”群雕,看到了靜穆的山野和平緩的江流。這時候,銅韻一樣的鍾聲悄然響起,它來自地心深處,故土與他鄉的秘密聯係,就被這鍾聲破解。我們有共同的祖先,我們的祖先走過了同樣的道路,他們都曾用悲傷的眼淚、瘦弱的筋骨和堅強的信念,射穿一個個黯淡的日子。我們掬起一捧水,或者拾起一片白骨,就能叩響同樣的歌唱。我甚至看見,我的祖父坐在柴門外的石頭上,抱拳沉默,我的祖母挽起褲腿,打著赤腳,把愛情係在散開的頭發上,在荒蕪的田間踽踽獨行……他們的歌哭悲歡,都為了糧食,為了自由。而今,我離開故土,浪跡天涯,我是在尋覓什麼?如果不是為找回祖祖輩輩刀耕火種流血流汗培育出的精神,如果不是希望為自己的想象尋找豐沛的、最具價值的體驗,我有什麼必要把自己扔到清寒的文學道路上來?如果我沒有敢於擔當的勇氣,如果我心無大愛,而是醉心於小我,戚戚於私我,我又怎麼能說自己是一個寫作者?
如此種種,都拒絕褊狹。我猜想,尋樂書岩的主人,其最初的願望,不是讓我們欣賞的,而是教我們識別的。我們從中識別出了掙紮與苦痛,也識別出人類對愛的向往與追求。“愛”是最具有詩意的,是人世間最可寶貴的黃金,“沒有什麼是比熱愛人民更具有藝術性的事業了”,凡?高揭示了藝術的更高規律。我們不僅應該讓愛成為心靈的質地,還應該讓它成為心靈的指引乃至日常需要。任何一種有生命力的文化,都需要後來者的參與和豐富,而隻有積極地參與才可能豐富。
春風輕拂,陽光一個勁兒地燦爛,這風,這陽光,還有陽光下的大地,我都認識,由於它們的給予和付出發自內心,所以彼此都能坦然麵對。我也要學會坦然。我故鄉的許多不如人意之處,都是我們自己做出來的。我們都需要改良。我不能因為蒼溪比我故鄉好,就忌妒它的存在,警惕它的真實。作為一個寫作者,不管我走到哪裏,不管這地方比我的故鄉貧窮還是富有,我都要學習那些最有出息的人,隻要站在了這塊土地上,哪怕心裏深懷苦楚,我也應該微笑,應該把充盈著愛和痛苦的祝福,給予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同時我也應該像最有出息的人那樣堅信,終有一天,地球上的人“會共同擁有一個北方和南方,共同擁有一個東方和西方”。
智慧的源頭
淮陽這片中原大地深居內陸,卻被稱為“龍都”。相傳,人祖伏羲氏在此建都長眠,伏羲人首蛇身,被尊為龍的傳人。又因其懷聖德,具日月之光,故名太昊。關於伏羲長眠地有好幾種說法,河南人聰明,建太昊陵以為鐵證。我們參觀的第一站,就是太昊陵。陵內古柏甚多,皆蒼老沉實,枝葉聚於樹冠,其中一株,導遊說有千年曆史,紋理似鳥,稱鳥形紋。不知道這些樹是古人手植還是自然生長,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如此漫長的歲月裏,曾有無數雙眼睛朝它們注視,有無數隻手在它們身上撫摸,我們的目光和手掌,定能與某個祖先的相遇。而這些祖先是從伏羲那裏發源出來的。伏羲和女媧的傳說,已廣為傳布,伏羲不僅是人文之祖,也是人根之祖。神話即曆史,至少,它構成了人類的心靈史,沒有這部曆史,我們就無法找到情感上的認同,雙腳就不能穩穩實實地踩到大地上,麵對日月星辰,風雨雷電,要在這個險象環生的星球繁衍生息,我們就缺乏足夠的信心。伏羲陵前,設祭壇,雖是寒平時節,也香火不斷,聽當地人講,每年三月的龍都朝祖會、十月的金秋尋根遊,人山人海,香灰飛揚,焰火衝天。這用不著懷疑,祭壇前三株被熏死的古柏可以作證。三株古柏相互依靠,東邊的一株本有些距離的,也半臥下去,躺在同伴的身上。它們一定是有所憂懼,也有所懷想。從外形看,三株樹已經死去,色澤如炭,表麵燥烈幹焦,仿佛體內燒著爐火,但我相信它們的靈並沒有死。我崇尚西方哲學中的“物活論”,任何一種事物,都有平等的尊嚴,也有不滅的靈魂,別說一株樹,就是用石頭雕刻成馬,那石馬便也有了馬的靈魂。位於中間的那株,因長著一隻如來佛似的大耳朵,被叫作耳柏,人言,貼到那耳朵上聽,能聽到來自遠古的喧囂,我也去聽了,卻隻聽到了深不見底的寂靜。大概,我是沒有慧根的人,但我又堅定地認為自己聽到的才是真實。古人沒有喧囂,隻有寂靜。
人們為什麼要拜伏羲?是對人根之祖和人文之祖的信仰嗎?我不敢斷定。人世間,尤其是當下社會,信仰是多麼奢侈的東西。據說曆史上眾多帝王都來這裏拜過,我們進園之前,禮儀隊特地再現了600年前明太祖朱元璋來此拜謁的景象,朱元璋以皇帝之尊,自然求的是江山穩固,也求大地五穀豐登,百姓安居樂業。伏羲是否滿足了他,無史書可考。
大千世界,讓我迷惑的東西很多,最讓我迷惑的,是時空。2008年7月19日中午乘飛機前往河南,雲層之上,陽光純淨而透亮,極目遠眺,卻又蒼蒼茫茫。這讓我再次想起念書時從地理書上看到的對宇宙的描述:無始無終,無邊無際。當時隻覺得神奇,可後來越想越不對勁兒。如果承認宇宙是物質,它怎麼可能無始無終又無邊無際呢?我坐在那裏想,往時空的深處想,累得氣喘籲籲,熱汗淋漓,隻得暫時停下。停下的時候,也就是觸摸到了時空的邊界,然而宇宙不是沒有邊界的嗎,於是振作精神,繼續往下想。想出的結果,是發現我們對宇宙的描述是荒誕的。荒誕感來源於經驗。我找不到任何依據來證明它的荒誕,時空還是彌漫在我的內外世界,成為一種巨大的壓迫——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特別感謝這次淮陽之行,感謝太昊陵給予我的啟示。伏羲經天營地,取火種、正婚姻、教漁獵、製曆法、創八卦、造九針,如此偉業豐功,終使關於他的神話成為華夏民族的主體神話。但在我看來,伏羲最大的貢獻,乃是給予了我們一個宇宙:一個可以想象的宇宙。在這個宇宙裏,我們再不是漫無邊際的時空裏漂浮的塵埃,而是知道自己的根並建立了各自的坐標。唯大智者才能給予別人宇宙。某些典籍上,繪有伏羲像,散發垂肩,身披鹿皮,目光深邃,活脫脫一個遠古智者的形象。智者的所有企望和終極目的,都在於指明道路,至於路該怎麼走,還得靠後人自己。
對伏羲,我們隻能拜而不求。
龍湖與太昊陵一脈相承。據說龍湖是中國內陸最大的環城湖,麵積是杭州西湖的2.5倍,隻是現在被東一塊西一塊地分割開了。我們遊覽了跟太昊陵緊鄰的東湖。下午,沒有太陽但光線明亮,浩渺的水域上,習習涼風送來淡香,小船從荷葉荷花和蘆葦叢中穿過,安詳得像是沉入了遠古的歲月。麵對一片湖與麵對一條河,那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們知道一條河在路上,知道它從哪裏來,到哪裏去。而湖呢?它臥在那裏,純潔而坦蕩,同時又滄桑而幽秘。葦岸在一篇散文中寫武漢的東湖,說“它的眼睛是曆史,臉是故事。它可以沉默,但隻要有人渴望傾聽,隻要它肯,它便可以把它的見聞和經曆永不枯竭地講述下去”,這句話用於淮陽的東湖,似乎更為恰切。淮陽當地人講,無論春夏秋冬,無論天旱天澇,龍湖的水位都固定不變,聽起來,仿佛它無所來也無所去,找不到起始也找不到終點,沒有源頭也沒有皈依。事實上,它不是無所來也無所去,隻是弄不清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正如我們自己。就算找到了自己的根,但這條根是怎樣穿越時空,賦予了我們體溫和呼吸,依然是一個謎;它的枝葉將如何伸展,是一個更大的謎。上古時候,始祖伏羲氏仰觀天象,俯察山川,也發出過同樣的浩歎:我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最初的問題,成為永恒的問題。這讓我感覺到,伏羲的智慧,不是飄逸在香火嫋嫋的陵園裏,而是充盈在這片靜謐的湖水中。
位於縣城東南的宛丘古城遺址平糧台,給我印象最深的,倒不是數千年前的出土文物,而是孔子講學處。《史記》載,孔子到鄭國後,與弟子相失,獨立郭東門,“累累若喪家之狗”,遂至陳。宛丘、陳、陳州,都是淮陽舊稱。孔子是否在陳講學,《史記》上沒有記載,但這是可以猜想的。孔子作為具有遠大抱負的政治家和教育家,居陳三年,不可能不找個地方宣傳一下自己的理念。我感興趣的是,孔子為什麼要在被譏為“喪家之狗”後立即到陳國去。我相信,他不僅是要給自己的身體找個安歇處,還要給自己的靈魂找個安歇處。智者伏羲曾在那裏建都,作為當下的智者,他要去尋覓能跟自己對話的人。孔子為人謙遜,卻也極其自信,他去世前向天而歌:“泰山壞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真是自信得大氣磅礴。伏羲也好,孔子也好,他們到了淮陽,哪怕隻是呼吸一口空氣就離開,也是淮陽一個偉大的停頓。
站在孔子的講堂前,我自然而然想到老子。這兩位智者大河論道的宏闊之音,還在天地間鳴響。老子的故裏就在淮陽以東的鹿邑縣。7月22日上午,我們前往參觀。貴人行而風雨動,一行十餘人中,想必隱著貴人,風沒怎麼吹,雨卻塌了天似的下,地上積水半尺,連陳忠實老爺子和各位女士都赤足而行,湖北漢子哨兵偏偏不脫鞋,還不停地吹噓他那雙旅遊鞋質量好。我估計,回去不久,他心愛的鞋子就會脫幫。現今的老子故裏修得很氣派,麵積寬廣,敞亮整潔。表達對這樣一位人物的懷想,值。聖人多奇異,我們常常以之為傳說,但在某一個神秘的時刻,奇異處卻能與現實對接。《淮陽方誌載》,“上古伏羲得白龜於祭河”,並在龍湖裏“鑿池養成之”,沒想到1984年,果有一隻白龜從伏羲畫卦台南的池中出水,龜甲紋理與伏羲八卦驚人的相似,正應了《易經》中“龍馬負圖”(龍馬即白龜)的描述。老子的奇異顯現於抗戰時期,日軍連發十三枚炮彈,想炸掉老子誕生地後麵的塔樓,結果十三枚炮彈全成了啞彈,將其中的四枚拿到別處去,又都引爆了。可見聖人和智者之所以存在,是讓後人景仰的,不是用來糟蹋和毀壞的。
我隻是不喜歡老子的造像。我覺得太中正了一些。我們對人祖和智者的想象,都過於中正。去年我去山東,孔子學會送我一尊孔子像,看上去完完全全就是一個慈祥的老人。慈祥是慈祥了,卻也平庸了。老子的造像比孔子的稍好,但與我的理解依然有著很大的距離。
河南有許多“第一”:淮陽的太昊陵稱“天下第一陵”,龍湖稱“中原第一湖”,龍湖的荷花稱“神州第一荷”,造的泥泥狗稱“天下第一狗”,平糧台出土的一具坐式彩俑,竟穿著黑色三角短褲,沒準兒也是世界第一條三角褲,鹿邑的老子故裏,自然是“老子天下第一”。這些“第一”,我們都用不著去質疑,但在我眼裏,它最具價值的“第一”,是智慧。這裏是華夏民族智慧的源頭。我們不大習慣於梳理,總是在苦心勞頓地奔忙和追尋,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東西,已經在追尋的過程中犧牲掉了;我們之所以沒把生活過好,是因為老想著將要做的事,而不去想想已經做過的事和已經出現過的人。伏羲和老子,以及伏羲的八卦和老子的道法自然,雖是數千年前的生命和聲音,卻成為智慧的濃縮,讓現代人永遠無法避開。僅此一點,就叫我們對那片大地充滿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