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我們的居所5(2 / 3)

咪咪像是聽懂了,飛快地搖著尾巴,把阿華的腿打得啪啪響。阿華馬上對它說:“我說的是以後,不是說現在,無論如何,我們也要讓你做一回母親的。”

2007年2月2日,天還沒亮明白,咪咪本來睡在我的被子上,毫無預兆地跳下床,鑽入床板底下。床板一直為它開著。它鑽進去就沒再出來。它一定是生孩子去了。

那天,我弟弟弟媳剛好來,弟媳屬虎,據說貓生孩子的時候,屬虎的人絕不能進那房間,也不能讓它聞到屬虎者的氣味,不然會“逼”著它,害它難產而死,因此弟媳一直小心翼翼地回避著,既不站到風口上去,更不進去察看。上午10點過,兒子進我的臥室,俯下身,對著黑暗叫咪咪,它沒答應。一直到了黃昏,阿華做晚飯時它才出來。它的肚子消下去了,看上去瘦得讓人心疼。它不大吃貓糧,阿華便丟下廚房裏的事,和兒子去“歐尚”超市為它買來豬肝和魚,它這才吃了許多。

添丁進口的事情,當然值得高興。兩天過後立春,下樓一看,小區裏的兩樹茶花,一樹開了一朵,另一樹開了三朵,紅如火焰。緊接著下了第一場春雨,路麵濕潤潤的,一隻翠鳥歇在我窗前的花架上,叫聲婉轉如流水。這初始的春天,多麼寧靜而美好。

2月10日這天,清晨5點過,一隻小貓從床底下爬出來,吱吱叫。它母親出來喚它兩次,它都不回去。它是想離家出走嗎?可它還站都站不起來,後腿完全在地上拖著。我跟阿華戴上手套(怕沾染了我們的氣味,咪咪就不認它這個孩子了),把小東西送到它母親的身旁——它睜著綠豆大小的眼睛,身體剛好有手掌長——可它又爬出來。反反複複,送了三次。正在給它兄弟姐妹喂奶的咪咪,明顯對這個不安分的家夥很惱火,朝它嗬斥。但隨即,咪咪用爪子撫摸它,用嘴舔它,它才安靜下來。

月底,咪咪為它的孩子搬家,從我的床底下搬到阿華的床底下。它含著小貓的頸子,一隻一隻地搬運,每搬一隻出來,我們就鼓一次掌。我們鼓了六次掌。

天哪,它那麼小的身體,竟生了六隻!

六隻小貓都是純黃色,這昭示了它們的父親是誰。那個長著圓腦袋、老是目光低垂的大黃貓,追我們咪咪最勤、最狠,看來是它得逞了。

小貓生長迅速,一個月後就傾巢出動,在屋子裏亂跑。夜裏,奔跑追逐之聲像一支馬隊,蹄聲雖細,卻如密鼓。它們還爬上阿華的床,好奇地瞅來瞅去,高興了,就在床上打滾,或者摟抱成一團,你抓我一爪,我抓你一爪,還互咬耳朵和尾巴。有些調皮搗蛋的,吊住窗簾打秋千,體格健壯的,順著窗簾攀到窗台上去,全不顧掉下去的危險,大搖大擺地從窗台的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

咪咪隨時斜臥著身子喂奶。這麼一大堆孩子,它的奶水怎麼夠。它自己看上去還像個孩子呢。阿華去買了若幹盒牛奶,倒進幾個食盤,並放進一些貓糧。小家夥們蹲在食盤旁邊,占強的還把腳踩進去,吱吱有聲地掬牛奶;貓糧泡軟之後,它們的嫩牙齒也能嚼碎。這樣,吃母親奶水的時候就少了,消瘦下去的咪咪,又逐漸恢複了形貌。

終歸有分離的那一天。我們不可能養這麼多貓。要把小貓送出去,是件難事。接收的人要愛它們,這是首要的,也是唯一的條件。想來想去,覺得孩子更可靠些,於是兒子在他班上宣布了送貓的消息。響應者甚眾。兒子從中挑選了六個,兩男四女,讓他們來領。對咪咪而言,那是多麼痛苦的一天,當它的孩子被帶走,在樓道上可憐地叫,隻有它能聽懂那是在叫媽媽。叫聲愈來愈遠,愈來愈微弱,被關在家裏的咪咪,瘋狂地抓門,哀叫,門抓不開,就跳到高高的鞋櫃上,彷徨四顧,看能否找到出口。

好些天過去,咪咪都在屋子的旮旮旯旯裏,找它的孩子。

又過了些日子,兒子去收養小貓的同學家回訪。除一家轉送了別人,另五家都養得很好。

小東西長大了許多,再也不認識他,見到他就驚慌地躲藏。為此,兒子非常傷心。

分離的痛苦不僅咪咪在承受,我們同樣在承受。

我們不願讓這種痛苦重複,當咪咪的身體複原,就去給它做節育手術了。

那時候我在上海,住在青浦縣金澤鎮西岑社區山深支路100號。這裏白牆綠瓦,自成院落,兩米多高的院牆裏側,是一棵挨一棵的香樟樹,院中有一花台,花台裏種棵馬尾鬆,馬尾鬆並不高大,鬆針卻厚實地鋪張,看來是有些年頭了。兩排帶遊廊的平房,加上廚房、餐廳、活動室、菜地、魚塘、鴨舍,成為老人們安度晚年的地方。也就是說,這裏本是個養老院,但現在成了我和20個學友念書的地方:上海市首屆作家研究生班。校舍之外就是田野和村莊,旁邊一江,叫橫江,還有一湖,叫澱山湖。自晨至昏,隻聞鳥聲,難見人影。要買東西,得走半個多鍾頭去社區的超市。春天裏,江風尚有寒意,嗚嗚地吹,間有汽船笛鳴,很是讓人寂寞。

去的次日,我就用電子信箱給家裏寫信,抬頭是“妻、兒、咪咪”。也是那天,阿華來信,說兒子在上學,咪咪正躺在她腿上,她向它轉達了我對它的問候。次日晚,阿華又來信,說去給咪咪做了節育手術,從上午10點,做到中午12點。(醫生說,咪咪又懷上了,胎兒已有菜籽那麼大)術後,咪咪不睡覺,卻一直昏昏沉沉,肚子上纏著繃帶,一會兒嗷地叫一聲,使人不忍聽聞。

阿華抱怨:“你和兒子一向把這類事推給我,說我忍得下心,其實你們對我才真是忍得下心。”

接連兩天,她帶著咪咪去輸液,防術後感染。咪咪拆線之前,她一直圍著它忙,別的事都做不了。

那些天,我老是做噩夢。我跟北京的溫亞軍同住一室,可他未到校,夜裏獨宿,江風淒緊,雨又一直下,遠處雷聲隱隱,怪鳥哀鳴,伴以時不時暴起的犬吠,我竟莫名地覺得害怕。醒過來,打開電視,想著咪咪受苦,連帶妻兒受累。一會兒迷迷糊糊睡過去,又是噩夢相續。也不止是我,好些同學都做噩夢,隔壁的畀愚在夢裏聽見馬桶嘩的一聲響,驚醒後馬桶真的在響,而他也是一人單住;女生宿舍那邊的姚鄂梅,夢見有人來跟她擠床鋪,壓得她喘不過氣。鑒於此,有天校方請我們去朱家角吃了喝了,買來二百元鞭炮,在我們院子裏劈劈啪啪地放了一通,祛邪。上海人信這個。

可我依然做噩夢。越做噩夢越想家,想我的每一個親人,自然也包括咪咪。

斷斷續續的,我在上海算是度過了兩年的時光,當我回到家,咪咪更活潑,更可愛,初次跟我見麵,它還有些怕我呢,繞著圈子躲。我說:“你就裝吧!”聽見這話,它居然就不再躲了,或者它果真懂了我的意思,被我拆穿,就不再裝下去了,又來跟我親熱,跳到我的腿上,細致地舔我的手,一根指頭一根指頭地舔,指縫處也不放過。它是擔心我帶進了外麵的風塵,已變得不潔。

許多時候,是的,許多時候,我多麼希望咪咪真的不是一隻貓,而是一個人。但事實證明,它確實就是一隻貓。每過些天,它就帶回一隻老鼠。它咬死老鼠,從不吃,隻帶回家來,向我們表功,以證明它是怎樣在盡著一隻貓的本分,因為小區保安曾當著它的麵說:“現在的貓都退化了,不咬老鼠了,有些貓甚至怕老鼠。”這話傷了它的自尊,因此它很勤勉地去花園裏捕捉。隻要得手,就含在嘴裏,飛奔回家,把獵物丟在我們麵前。而我們,並不希望看到這種景象。我有時想,老鼠實在是世上最艱難的動物,有天敵的捕殺,還有人類的剿滅——隔那麼三兩個月,小區裏就貼出告示:“明天放鼠藥,請各家各戶管理好自己的寵物。”有回鄰居鄭叔秦姨家藥到一隻老鼠,老鼠昏頭昏腦地鑽到了電視櫃下,鄭叔請我去幫他把電視櫃抬著,他和秦姨逮住黑黑的、光溜溜的鼠尾,將扭動的鼠身拖出,用晾衣竿擊其腦袋。這情景我不忍正視,馬上離開了他們家。我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

在西方哲學中,有一種流派讓我十分傾心:“物活論”派。簡言之,這一流派的觀點,相當於東方哲學中的“萬物有靈”,隻不過走得更遠,遠到沒有邊界——即便是一尊石馬,既然它雕刻成了馬的形狀,也便具有了馬的靈魂,應該受到跟真馬同樣的尊重。何況是活著的、有呼吸有體溫的生物。我希望自己的內在星空,同樣沒有邊界,能與萬物榮辱與共……

最不願看到的,是咪咪捉鳥。

可它偏偏喜歡捉鳥。

捉鳥有難度,因而更能讓它產生成就感。

在咪咪生孩子半個月後,一天下午,鄭叔提著鳥籠敲門,說他們要回老家去,請我們把他的兩隻鳥代養一周。一隻小灰鴿,一隻臘嘴雀。我當時就有所顧慮,但心想將鳥籠放高些,咪咪就隻能望籠興歎,何況它還有孩子要照顧,該不至於那麼婆煩。我在臥室裏重了兩張方凳,將鳥籠置於頂端。誰知,不到半個鍾頭,就聽到裏麵發出砰的一聲響,衝進去看,鳥籠被咪咪撞倒,臘嘴雀奄奄一息。

咪咪沒有咬著它,也沒來得及抓它,它是被嚇成這樣的。我把臘嘴雀取出來,它睜著烏溜溜的眼睛,身子帶著奇異的、小小的溫暖,但很快,眼睛閉上了,溫暖慢慢飄走。它死了。

鄭叔交給我時,說臘嘴雀一天叫兩次,一次叫在早上7點,一次叫在晚上9點,可我沒聽到它叫一聲,它就死了……

第二天,姨妹開車,帶著阿華去成都郊區龍泉驛的洛帶鎮,買了一隻差不多大小的臘嘴雀,放進籠子,算是給托付的人交差(四年過後,我們才把真相告訴鄭叔)。

接下來的幾天裏,擱鳥籠的那間屋,再不敢放咪咪進去。

但樓上樓下的鳥雀,卻在我們的保護範圍之外。咪咪捉到過好幾隻。鳥歇在樹上,它無法企及時,它就抬頭望著,學鳥的叫聲,吸引鳥兒下樹。當然,再怎麼學,也學不像,我經常嘲笑它:“別學了,咪咪,鳥不會聽你的。”可它學得那麼認真,叫得那樣繾綣纏綿,發出的每一絲聲音,都是清波蕩漾的顫音,對樹上的生靈,似抱著無限的情意。直到鳥們展翅飛走,它才很無趣地收起它的伎倆,很不好意思地舔舔自己的頸毛。

但鳥總有下地的時候。它們要下地找食,特別是雪天。

雪天裏,我們會上樓喂鳥,將米粒放進食盤,擱在角樓伸出的平台上,距地麵有兩米多高。即便如此,也難說保險,咪咪彈跳力驚人,總能在不是機會的時候逮住機會。對此,我們教育它多回,說如果你是一隻饑餓的貓,我們可以原諒你,也理解你,但你吃得飽飽的,為什麼還要抓鳥呢?阿華還把它抱起來,舉到麵前,盯住它的眼睛,給它講生命的唯一性,因為唯一,所以可貴,所以成為所有權利中最根本的權利。可話說得再好,咪咪也聽不進去。

它畢竟是一隻貓。它有它的本能,也有它自己的生命法則。

它朝鳥撲去時,多數時候就像那隻臘嘴雀,鳥並未被抓死,隻是嚇暈了,一動不動,它就把鳥含回來。這時候,如果門關著,鳥就幾無活路,咪咪要叫門,嘴裏含著東西,不能叫,便把鳥丟下,弄死了才叫——因此,隻要咪咪出了門,我們就把門打開,它順利進屋,把鳥放下,說不定能給鳥一線生機。果然這樣救下了一隻鳥。那天我們正吃午飯,咪咪不聲不響地進來,嘴一鬆,一隻野畫眉滾落而出,稍一撲騰,就站起來了。阿華驚呼一聲。畫眉朝窗台飛去,但玻璃窗是關上的,它重重地撞了一下,又落到地板上。咪咪很憤怒,去撲,被我抱住了腰。阿華將畫眉捉住,跑上樓頂,並關了門,不讓咪咪跟去。畫眉在她的掌心裏,張著嘴,細細地喘息。阿華鼓勵它飛起來。幾分鍾後,它試著扇了扇翅膀,然後錚的一聲,離開掌心,子彈一樣射入灰白色的天空。

2009年的4月,我跟阿華去菜市場,買了十餘個運送蔬菜的大竹筐,放到樓頂平台,種花種草種菜。種這些得有土,幸好小區三幢後麵有個荒土堆,我和阿華空了就用塑料袋去提來,種上玉米、南瓜、絲瓜、海椒、薔薇、月季、羅漢竹、向日葵,還種了桃樹、枇杷樹、櫻桃樹、桂花樹、美人蕉和黃桷蘭,有風吹來和鳥帶來的種子,隻要發了芽,也悉心澆灌,任其生長。某天清早我去背土的時候,咪咪跟我同去,土堆旁樹木繁茂,鳥雀甚多,鳥們見了咪咪,拍打翅膀,齊聲怒鳴,整個林子,灌滿了動蕩的聲音,咪咪竟嚇得伏在地上,不敢稍動。我對它說:“咪咪呀,你要記住,世間有種卑微的力量,聯合起來就會變成可怕的力量。”

咪咪有時候欺軟怕硬,這是它的缺點。比如,它要是碰見大狗,毛發賁張,身體包括尾巴,立刻腫脹起來,將背一躬,迅速逃跑;要是碰見小狗,就是另一番情形:直衝過去,不是抓一爪,就是朝狗臉上扇一耳光。與我們鄰近的單元,有個異人,一個不到三十歲、臉盆圓圓微露胖意的男子,說他是異人,是因為他能把樹上的鳥喚到他的肩頭上來,他嘬著鮮紅的、肉嘟嘟的嘴唇,隨意(我聽上去是隨意)吹出一串音符,鳥兒就蹁躚而下,落在他的肩上,他偏過頭,細聲細氣地跟鳥說話,說上幾句,叫鳥兒走,鳥兒就聽話地飛開。他如此輕易地跨越了物種的界線,讓我對他充滿敬意。他也養了一隻小狗,有天他帶他的狗出來散步,正碰上我跟咪咪在樓底下,咪咪見了他的狗,衝過去就是一巴掌,打得小狗汪汪叫。這事弄得我很尷尬,連忙給他賠禮道歉。他一麵心疼他的狗,一麵欣賞咪咪的敏捷和勇敢,神情天然而淳厚,那種毫不做作的寬愛之心,十分動人。

咪咪還是自私的。自從養了它,我們對貓的生計與苦惱,就特別敏感,它們最大的苦惱來自饑餓,見了流浪貓,我們都要放食。有天夜裏,我因趕一篇稿子,淩晨2點過還坐在書房裏(平時我是不熬夜的),書房朝向小區花園,正寫得起勁,聽見花園裏一隻貓叫,叫聲孤苦,節奏單調,那是有所乞求的餓貓的叫法,我再也安不下心,直到下樓去給它放了食,它不再叫了,工作才能繼續下去。而流浪貓是那樣多,常常三五成群,我們放的貓糧也便與日俱增。咪咪能聞到自己糧食的氣味,那氣味裏摻雜了我們手掌的氣味,因此它能準確判斷糧食的來源,見流浪貓吃,它就發火,喉嚨裏憋出低沉的、類同於獅子的吼聲。

有時候,流浪貓會跟著我們上樓,跟著我們進家門,我們便在地板上鋪張報紙,抓幾把糧食給它們。咪咪如果在家——天哪,這還了得!它蓬鬆著滿身毛發,邁著霸王步,朝流浪貓逼近,要是我們製止不及,它會喵的一聲撲過去。

可它卻主動領回了一隻貓。它領回的,我們當然要收養。那是隻公貓,體形碩大,我們叫它胖兒。其實胖兒剛進門時一點不胖,它一定是經曆了長時間饑餓和流浪的曆史,吃東西不發出一點響聲就吞進胃裏,而且不知道什麼時候才算飽。痛苦的經曆讓它對糧食充滿強烈的占有欲:它的食盤分明裝得滿滿的,卻要先去咪咪的食盤裏吃一陣,才吃自己的。咪咪竟也容許它。將近半個月時間裏,胖兒不停地拉稀,到處拉,滿屋拉。我們對它說:“你現在不是流浪貓了,別吃得那麼餓撈餓蝦,今後有你吃的,你放心。”它真就放心了,知道了飽足,調理了腸胃,身體也才漸漸胖起來。

不過,咪咪帶胖兒回來,本意是想胖兒陪它玩,並不希望我們收養,見我們居然收養了它,咪咪很是吃醋。它當獨生子女當慣了,又太自大,因此覺得,與其愛被分享,不如沒有。

於是它離家出走了。

那是2007年的9月下旬,它出門後,一整天沒回來,第二天還是沒回來。把我們急成啥樣,它全不顧及。而那時候,中國作協組織了七八個人去川西高原采風,其中包括我。坐在車上,同行們閑聊,天津作家武歆竟說起了貓的故事。他說有種動物,名字記不清了,好像是果子狸,貓最懼怕,見到它就不能動彈,因為它吃貓。它不僅吃貓,還讓貓死得毫無尊嚴:它用尾巴輕輕一掃,貓就聽從它的指令,朝水邊走去,然後貓喝水,喝啊喝啊,皮毛脹得發亮,再也喝不下去了,就吐,把肚子裏的髒物全吐掉。要是果子狸覺得貓吐得還不夠徹底,尾巴又是一掃,貓再喝,再吐,直到吐出的全是幹淨的清水,果子狸才從容下口,將貓咬死,食其肉,啃其骨。

聽了這故事,我的心沉重得不能呼吸。

我想象著咪咪遇上果子狸了……

當天夜裏,在海螺溝泡溫泉,泡溫泉過後又去吃燒烤,喝酒。溫泉很好,酒肉也好,可一切的好,都是他們的。

次日早上,阿華打來電話,說咪咪淩晨3點鍾回來了!

那之後的行程,可以想見我是多麼愉快。進海螺溝看古冰川時,本是霧海蒸騰,轉瞬間雲開霧散,金燦燦的陽光,照亮了滿山滿穀。從溝裏出來,遇見一群猴子,有隻老猴竟摘下一朵黃色野花,認認真真地別在自己頭上,朝我們擠眉弄眼,像個老練的媒婆。接著去康定,上跑馬山,看“情人林”,聽《康定情歌》,導遊誌瑪和安珠,漂亮得像來自仙界。再去爐霍,正值中秋,月亮大如磨盤,有太陽那麼亮,把草原和房舍照得明晃晃的。再翻越海拔5000餘米的雀兒山,去德格,這裏是格薩爾王的故鄉,也是康巴文化的發祥地。德格不遠處,金沙江劈山而去,劃出川藏邊界。再去道孚,去丹巴的美人穀、犛牛溝和古碉堡群……路上顛簸厲害,多人苦不堪言,可是,我是多麼愉快!在爐霍的時候,我們讓賓館服務員叫早,她說可以呀,但你們要先把我叫醒。次日真是我們去叫她退房的,還叫老半天也叫不醒。這段插曲,別人覺得不可思議,甚至憤憤然,而我卻感覺那麼美好。

阿華說,咪咪回來後,像個受氣的英雄,既不理睬她,也不理睬胖兒。

又過兩天,它的情緒才好了些,又像先前一樣活潑而淘氣了。

胖兒在我們家待了大半年,某天清晨出門,就再沒有回來。我們去小區裏找,還去鄰近的小區找,都不見它的蹤影。它是感覺到咪咪的嫉恨嗎?抑或感覺到我們愛咪咪比愛它更多嗎?

它去得那麼決絕,一去不返,離開時還連聲招呼也不打。

這家夥!

它不知道我們有多麼心疼它……

後來有人安慰我們,說公貓是養不家的,她家養過好幾隻公貓,沒一隻養家過。我們接受這種安慰,但無論如何,也沒法不牽掛胖兒往後的日子。

小區裏有隻特殊的流浪貓,純白色,體毛奇長,像隻小綿羊,我們叫它老白。老白的右眼暴了眼珠,常常流膿。我跟阿華去買來消炎藥,先用鹽開水為它清洗,再把消炎藥搽上。可那眼睛傷得太厲害,膿流得太多,穢物隔夜就在眼眶底下凝結成硬塊。聽說老白以前也是有人養的,出門時被人用樹枝戳破了眼珠,養它的人就不要它了。我們為它洗了很長時間,搽了很長時間的藥,雖有好轉,卻不能治愈。說自家的貓“拉都拉不出來”那家人,也注意到了老白的傷情,跟我們商量,說把它弄去醫院做手術,手術費我們兩家平攤。這當然好!可說是說了,卻一直沒去做這件事,後又聽人講,萬一手術不成功,還可能把它的左眼弄瞎,如此,就更不敢輕舉妄動了。我們隻是天天給它送食,還備了口碗,盛水讓它喝,水隔兩天就換。洗眼睛搽藥水的工作,也一直沒有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