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我們的居所5(3 / 3)

它不僅瞎了一隻眼睛,還是個聾子。我想它的聾定與眼睛一樣,都是被傷的,後來看達爾文的《物種起源》,他竟說,白毛藍眼的貓,是天生的聾子。老白就是藍眼睛。這讓我非常驚訝。

2010年,成都的冬天特別冷,報上說是幾十年不遇的極寒天氣,我們找來個大紙箱,放在樓下能避雨雪的地方,且在紙箱裏鋪了毛衣,底下墊了防潮的泡沫,上麵先搭一件禦寒的厚絨衣,再蓋一張塑料薄膜,用石頭土塊壓緊,讓老白鑽進去睡。老白果然睡了進去。

可貓是不在一個地方久睡的,盡管人覺得那地方它睡起來應該很暖和,也很舒適。老白又睡在了泥地上。我們以為誰動了它的窩,或者去那窩邊驚嚇過它,便把紙箱換了位置,並把墊在裏麵的毛衣換了一套,讓它忘記驚嚇它的人或貓的氣味。它進去睡了幾天,又睡了出來。有天午飯後,我們出門散步,見它傍牆而眠,地上雖鋪了塊氈子(繡著“出入平安”的門墊),可那怎能抵擋風寒。這天出了太陽,然而太陽不僅沒增添熱力,反倒比往天更加幹冷。我過去搖它,它蜷成一團,搖不動。我使勁兒扳,竟也扳不醒,而且扳不開。它蜷得如鋼筋一般。

為保暖,它把自己變成什麼樣了!

這不行,必須把它收養回家,不然它會凍死的。

老白進門的那天,咪咪就極不歡迎,強烈抵觸。它好像很看不起老白。一隻獨眼貓,又是聾子,還和自己是同一性別。以前跟胖兒,還互相追逐取樂,跟老白從不這樣,老白去逗它追它,它理都不理。稍不留心,它就抓老白一爪,老白的一撮白毛被抓掉,在屋子裏靜靜地飄飛。老白隻抗爭過一次,那次咪咪實在把它抓疼了,它委屈地叫兩聲,朝咪咪撲過去。它的體重至少比咪咪大三分之一,咪咪被撞倒,炸的一聲尖叫,翻身起來,又驚又怒地跟老白對峙。老白覺得自己做了不該做的事情,走開了。

咪咪繼續欺負它,但老白再沒還過手。咪咪恨它,依然是怕愛被分享,當咪咪躺在我的腿上,老白也走過來的時候,它的情緒反應最激烈,伸出爪子,飛快地舞動;即便它躺在我腿上,老白跳到阿華的腿上,它的喉嚨裏也滾過低沉的咆哮,威脅老白,還從我腿上跳下去,坐到阿華麵前,瞪著老白。它發怒時雙耳直豎,目光炯炯,英氣逼人。這時候最要小心。老白已經瞎了右眼,我們生怕咪咪抓瞎了它的左眼,因此把咪咪攔開,輕言細語地對它說:“老白身世可憐,你要同情它。”

它大聲叫,叫聲裏餘怒未消。它並不同意我們的話,逮住機會,照舊欺負老白。

可老白對咪咪是那樣依戀,簡直可以說是一往情深。咪咪坐在某一處沉思默想的時候,老白就衝過去,還有一尺遠,就猛然止住。它衝過去不是要進攻咪咪,而是想跟咪咪玩。它知道咪咪會抓它,頭朝後仰,耳朵朝後倒,眼睛閉起來。它跟咪咪要是同在樓下,我們去叫,咪咪不回來,它就不回來。咪咪身手矯健,三兩下爬到小樹頂端,伸長脖子,朝底樓人家的窗戶裏偷看,老白就蹲在樹下,很崇敬地望著咪咪。咪咪玩夠了,要回家了,它就跟在咪咪的屁股後麵。咪咪不讓它跟,轉過頭,齜牙咧嘴地弄出呼呼聲,嚇它,它就跟咪咪保持一定距離,咪咪上五步樓梯,它上兩步樓梯。

這樣過了半年左右,情況終於有了變化。咪咪不再隨便抓老白了,也讓它跟在屁股後麵一同回家了,而且還能在一起頭挨頭地躺著,安安心心地睡覺了,樓下有貓狗欺負老白,咪咪還跑過去幫忙。

寬容和愛,是可以學會的,即便對一隻貓而言。

咪咪怎麼那麼容易招災呀。被車撞那回,它就差點死了。

那是2008年5月2日,汶川地震前10天。淩晨1點過,它要出去,我為它開了門,它下樓去了。清晨6點,我醒來,問阿華咪咪回來沒有,她說回來過了,又出去了,可接著又說不知道出去沒有,她為它開過幾次門,昏頭昏腦的,記不清。說來也是奇怪,平時我跟阿華散步,都是在飯後,可這天我說:“我們出去走走吧。”阿華同意了。下到五樓時,聽到貓叫,是咪咪的聲音,以為它在上麵,要進屋,阿華返身去為它開門,我繼續朝下走,沒想到它橫躺在二樓和三樓的拐角處。我以為它像往常那樣,見到我們耍嗲,蹲下身摸它,它不動,吆它起來,它也不。它身上軟綿綿的,髒得很,但並沒引起我過多注意。阿華下來後,我說:“咪咪一夜未睡,肯定累了,你把它抱回去。”阿華抱上它,也覺得它軟得像沒長骨頭,與它往日精幹的風格大為不同。但還是沒引起注意。我下樓等阿華,可她在四樓喊我,我上去一看,咪咪屙血了!

我接過咪咪,走到五樓的時候,它又屙了血,我才知問題嚴重。

肯定是被車撞了。淩晨的小區,有早出或晚歸的住戶,還有垃圾運送車。

傷得這麼厲害,它竟然還爬了兩層半樓,那該是用了多大的力量,忍受了多大的痛苦。難怪它身上那麼髒。它想回家,可再也爬不動了,才無奈地等在那裏。它一定呼喚了我們許久,但距離遠,加之力氣不夠,叫聲細微,我們沒有聽見。幸虧出來得早,要是晚些,被別的人碰見,不小心在它身上踩一腳,或者故意踢它一腳(這樣的人總是有的),它還有命嗎?

必須立即去醫院。我帶著咪咪等在那裏,阿華回去拿錢。先去小區西側公園旁邊的那家,結果發現不是醫院而是寵物美容院。又坐出租,去200米外的寵物診所。寫著24小時接診,可就是敲不開門。沒帶手機,阿華去馬路對麵剛開門的店鋪,店鋪裏有公用電話,阿華撥打診所貼在門外的號碼,打了很長時間才有人接聽,又過了好幾分鍾,卷簾門才嘩嘩啦啦地升上去。

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睡眼惺忪,很不高興的樣子。咪咪發出疲憊而脆弱的叫聲。醫生過來摸它的腿骨,對我們說:“最好照片,不然無法下結論。”接著問我們:“照嗎?”我說:“你覺得有必要,就照。”他說:“我當然覺得有必要。”可又問:“照嗎?”這讓我很不舒服,我不知道是現在的醫生不自信了,還是因為敲患者的竹杠,做賊心虛。我說:“照啊!”他說:“一張80塊,但要從不同側麵照兩張,才看得清。”照兩張也照啊!片子照過,醫生將片子取出,用電風機吹,隨後掛到有燈光的牆上去。我走過去問情況,他說:“看片子是項專門的學問……骨頭沒有問題。”

我們把拉血的事說了,拉血的同時,屙了兩團屎,屎幹幹淨淨。醫生說那是內髒有問題,不是膀胱就是尿道,而且說隻有借助外科才能治。他是否能治,卻不說。他隻說給它量量體溫吧。於是將體溫表插進咪咪的肛門,咪咪疼,掙紮著。一兩分鍾後,體溫表取出來,醫生說37度,偏低。我想肯定是流了血的緣故。咪咪的唇上,有個很大的裂口,顯然流過不少血,鼻子上都是血跡,是它用舌頭舔上去的。何況還尿血。

醫生始終不說能不能治,我們隻好讓他把咪咪唇上的傷口清洗一下,抱回了家。

把它放在床上,想讓它好好睡一覺。可它爬起來,要往下跳,阿華接住,放在地板上。它搖搖晃晃地走,有條後腿,顯然無力,但並沒拖著,看來骨頭的確沒傷。它到了客廳,徑直往沙發底下鑽。它知道自己傷了,病了。隻有病貓才揀黑暗處走。它出於自尊不想讓我們看到它的病態。我和兒子把它從沙發底下抱出來,阿華在她的電腦桌下麵,鋪了塑料軟墊,把它放到墊子上,蓋上衣服,它安靜了些。

次日是周末,兒子拿出《貓狗養護手冊》,念對病貓的養護一段,說要是它長時間不吃不喝,就可能造成神經紊亂,還可能死亡。我們嚇住了,馬上去醫院給它輸液。雖然,對昨天去的那家醫院不滿意,但附近僅此一家,隻能將就。從上午9點半,輸到近12點。還打了止血針。回來後,發現咪咪嘴角流沫,以為是正常反應,可到下午3點過,還流,肚皮都打濕了。阿華去醫院詢問,醫生說,可能是對某種藥物過敏。阿華打電話回來,讓抱去。我和兒子又把咪咪裝進提包。有兩個醫生,還有老板娘。老板娘說,打一針就沒事了,如果家裏有撲爾敏,發現這種情況,給它喂一點進去,同樣沒事。為咪咪照片的醫生撫摸它的背,另一個更年輕的醫生過來幫忙。好一陣過去不見動靜,我問什麼時候打針,卻說已經打過,是那個年輕醫生打的。我們都沒看見,像是打的隱形針。

但確實,咪咪嘴角的沫子少了。回家後,它的聲音卻發不出來,隻有微弱的嗚嗚聲。

到晚上也這樣,依然不吃不喝,依然尿血。晚9點過,我們企圖用針管給它灌些牛奶,可它堅決不肯,牛奶從嘴裏溢出。它本來就相當疲憊,還把它這麼折磨來折磨去。半夜,我和阿華起床,見它蜷縮在沙發底下,將它抱出來,放進我書房裏,蓋上被單。過兩小時我再起床,見它動了位置,被單自然不在身上。它流了那麼多血,這幾天又降溫,可它卻總是怕熱似的,而摸上去,又並沒發燒。

幾天都是斷斷續續地睡,睡著就有夢,每個夢都與咪咪有關。其中一次,我和妻兒沿故鄉的堰塘往家裏走,走到母親的墳前,見咪咪跑過來,肚子癟著,瘦得慌,我們叫它,它不應,直衝到下麵一個爛泥塘裏,翻泥巴抓魚。這時候,我醒了,心裏很難受。早上起來,左右不安,與阿華決定再找醫生,但不想再去先前的那家醫院了。走了很遠的路,終於找到一家。我們沒帶咪咪,醫生問了些情況,並根據我們提供的情況,說咪咪可能出現的病情,說得相當清楚。於是我們回家,把咪咪送過去。

在家時,它不願進提包,去了別處,又不願出提包了,頭往外一伸,立即縮回去。醫生說:“沒關係,就讓它在裏麵吧。”過來提了提咪咪的脊背。脊皮雖鬆,提起來後,回收得卻並不特別遲緩,證明脫水不嚴重,又輕摸咪咪的肚子,咪咪很敏感,證明它的肚子受了傷,很痛。他沒讓咪咪受苦,給它打了止血、止痛針,聽說它對消炎藥過敏,止痛針裏特意加了抗過敏的藥。回來後,咪咪流口水,但沒流沫子,打電話去問,他說別管就是,語氣很肯定。醫生就該這樣,要不然患者怎麼信任你。

整個下午,咪咪都躺著,這裏躺一會兒,那裏躺一會兒,在沙發底下躺的時間最長。

夜裏,接近淩晨3點,阿華起來看它,卻怎麼也找不到,我也起來,依然找不到,過一陣,聽到一聲響,發現它從兒子的屋子裏出來,去客廳牆角拉了泡尿,拉得很順暢,盡管尿液依然是紅色的。過後,它竟然彎著身子,舔自己的屁股!貓是愛幹淨的,可前幾天咪咪沒法讓自己幹淨,現在有這個能力了。我高興得直喚阿華來看。阿華給它端來水,它竟然喝了;端來貓糧,它竟然吃了。

它活過來了!

還說不上徹底痊愈,就遭遇地震。

可它跟我們一樣,在地震中也活過來了。

——而這一次,它卻死了。

事故出得讓人想不通。咪咪常常跳上那個電箱,好多回下大雨,它都是蹲在電箱上等我們,從沒出過事。沒想到一出事,就致它於死命。

我不敢去想咪咪被電擊的那一瞬間。不敢去想,卻偏要去想,想它從電箱摔到地上的情景,想它睜著的眼睛,張著的嘴,嘴裏的焦黑和泥土,以及戳在牙齒上的那片落葉……

貓的壽命,一般在十二年左右,人言,貓活一年,相當於人活七年,十二年,也就相當於人的八十四歲了。咪咪來我們家五年多,給它做節育手術時(那時候來我們家隻有幾個月),醫生說它有三四歲,其實根本沒有,如前所述,它來我們家還長了個頭。就算那時它已活過四年,加上五年,也才九年,還應該活個三年兩載的才對。何況有的貓活過了二十年呢!聽說冰心老人養的貓,就有活過二十年的。我們滿懷信心地認為,咪咪絕對不止活這年頭,因為它常常讓我給它敲背。它跳到我腿上來,就必然讓我給它敲背,舒筋活血,不敲,它就揚起頭,望著我,不高興地叫,那意思是:“我都上來老半天了,你怎麼還不敲啊!”敲幾下停了,它又叫,意思是:“怎麼停下了?”我的指頭在它脊背上叩擊時,它眼睛眯著,全身顫抖,頭有節律地從左擺到右,又從右擺到左。有回秦姨見我給它敲背,說:“哼,他媽個流浪貓兒,還知道享福呢,要人理療呢!”咪咪把舒服勁兒收起來,又做出別人說它耍賴時的樣子:眼睛剜兩下,耳朵彈兩下。

有時候我跟咪咪開玩笑,說咪咪呀,你可千萬要死在我們前麵,要不然就沒人養你了,就算有人養你,也沒人跟你這麼鬧了。

現在想來,這話真不該說。

兒子在電箱上發現了它,現在它又死於電箱。

我知道,在這個星期天的淩晨或清早,世界上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情,這其中包括:我家的咪咪死了……

死後的咪咪比活著時重了許多。為什麼會這樣呢?我曾看一本書,說西方科學家通過長期實驗,稱出人和物靈魂的重量,都是0.2克,死後靈魂就跑了,因此死後比生前都輕0.2克。可咪咪卻變得更重。我猜想咪咪的靈魂沒有跑,它讓自己的肉身變沉,把靈魂拽住,要跟我們見最後一麵,聽我們再叫它幾聲“乖乖”、“寶貝”。它是多麼不願意死呀。它死不瞑目。

兒子去我們埋咪咪的地方,至少待了半個鍾頭。我站在書房的窗口,能望見那方向,隻可惜被刺柏樹遮擋,望不見咪咪的墓地,也望不見兒子。

兒子回來後,進到自己房間,一言不發地悶著,拒不吃早飯。

我對他說:“你從此就該知道,人就是這樣慢慢逝去的。”

說這話時,我生動地回憶起我母親去世時的情景,那年我六歲。

過了一天,兒子說:“不是說貓有九條命嗎?……它會不會活過來,把土拱開回家?”

這句話竟成為我們共同的幻想。

當然,終究隻是幻想。

又過兩天,兒子說:“它連夢也不投一個。”

阿華也這樣說。阿華說這真讓人傷感。咪咪活著時沒來得及跟我們告別,靈魂應該回到家裏,和我們說一聲。但它沒有。不過阿華比兒子釋然,她說香港科幻小說家倪匡跟他的兩個好朋友,都相信靈魂的不朽,他們相互約定:無論誰先死去,靈魂都要回來,把“那邊”的事情講道講道。倪匡的兩個好友先後走了,可誰的靈魂也沒回到他的身邊。為此,倪匡很惱火。其實他不該惱火,他的朋友一定是怕他難過,才不願再來打擾他。朋友們進入了闊大的靜默之中,溫柔地注視著他的白天黑夜,為他祝福,希望他過得好。——我們的咪咪也是這樣。

阿華又說:“咪咪實在是太聰明太可愛了,世間聰明的多,聰明而可愛的不多,想必天堂裏也是,老天爺喜歡它,就把它接走了。與其為它傷心,不如為它祈禱。”

她的話讓我想起法國詩人雅姆的偉大詩篇,《為同驢子一起上天堂而祈禱》,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該走向你的時候,嗬我的天主/讓這一天是節慶的鄉村揚塵的日子吧。/我希望,像我在這塵世所做的,/選擇一條路,如我所願,上天堂,/那裏大白天也布滿星星。/……/天主啊,讓我同這些驢子一起來你這裏。/讓天使們在和平中,引領我們/走向草木叢的小溪,那裏顫動的櫻桃/像歡笑的少女的肌膚一樣光滑,/讓我俯身在這靈魂的天國裏/臨著你的神聖的水流,就像這些驢子/在這永恒之愛的清澈裏/照見自己那謙卑而溫柔的窮苦。”

然而我,是一個俗人,衷心迷戀著俗世的生活。我並不希望咪咪(包括我自己)進到天堂裏去。我盼望著它某一天會突然出現在我的麵前,它可能會變了一個樣子,甚至變了一個物種,但我希望自己也有鄰近單元那個異人同樣的本領,同樣的寬愛之心,能輕易跨越物種的界線,和咪咪歡喜相認。

咪咪死的當天,老白就坐不住了。它的年紀比咪咪大,平時一睡就一整天,這天它沒睡多久,就醒來,眼神憂鬱,在屋子裏亂轉,伴以悲哀孤獨的叫聲。給它吃的,它隻聞聞,勸它,它才吃很少一點。它的飲食習慣跟咪咪不同,咪咪生養孩子那段時間,還吃一點肉,後來就不再吃肉,隻吃貓糧,偶爾吃些五穀雜糧,比如玉米、土豆、南瓜之類;老白盡吃肉,主要是豬肝。它體形大,食量也比咪咪大,大許多,咪咪少食多餐,老白一天吃三頓,最多四頓,但一頓的食量,就超過咪咪一整天。這天它卻不怎麼吃。後來它要求出門。沒過一會兒,它就回來了,又是滿屋亂竄,去床上、冰箱上、書堆上、紙箱裏、衣櫃裏、床板底下……到處聞,到處看。它是在找咪咪。

那天晚上,我們下樓,看見老白靜靜地坐在刺柏樹下,守著咪咪的墳。長時間守著,直到我們抱它回家。其實說不上墳,花園裏種滿吊蘭,我們把咪咪埋在了蘭草叢中,一塊兩尺見方的平地,平地上方,覆以類同鬆針的刺柏樹落葉,平地周邊,壓了幾塊小小的石頭,某塊石頭底下,壓了一頁阿華特意為咪咪抄寫的《金剛經》。

老白是怎麼知道咪咪埋在這裏的?

我挖的墓坑雖不深,卻也不淺,要聞氣味是聞不到的。

它完全是憑借某種神秘的啟示,找到了這個地方。

咪咪死後第五天,我的這篇文章快要結尾的時候,老白失蹤了。它這天下午5點過出門,再沒有回來。當天晚上沒回來,次日白天也沒回來。這種事情在它身上從未發生過。我跟阿華出門去找,小區每個角落都找遍了,不見它的影子。到五幢的樓底花園,見一隻很像老白的貓在遊蕩,喚一聲(雖然知道老白是聾子),它應了,朝我們跑過來。我們高興啊,蹲下去迎接它,跑到近前,首先就看它的眼睛。兩隻眼睛好好的,它不是老白。可它就跟老白一樣,在我們腿上蹭,還把頭朝我們掌心裏擂。阿華迅速轉身回去,給它弄來一大盤貓糧,再繼續去找老白。

有熟人見了我們問:“你們在找你們的貓嗎?”

我們說它出來好久了,一直沒回去。

熟人說:“那麼聰明的家夥,自己知道回去的,你們著急啥呀!”

他們說的是咪咪。

我們沒作解釋。我們不想讓熟人知道我們的咪咪死了。

找到小區外麵——雖然知道老白跟咪咪一樣,跟了我們就不再出小區——還是不見它的影子。

阿華說:“那狗東西,對咪咪的感情比對我們的還深,這家裏沒有咪咪了,它就覺得沒有意思了。它願意離開,隻好由著它了。”

話雖如此,我們依然沒有停止尋找它。它跟胖兒不同,胖兒身強力壯,而它,隻有一隻眼睛,更主要的,它是個聾子,聽不到車聲人語,流浪在外,危機四伏。

好在它到底不像咪咪,咪咪幹幹淨淨地死去,老白卻還給我們留著希望。

借用沈從文先生《邊城》裏的句式說:

或許它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或許它明天就回來。

我們永遠等它。整個白天把門開著,夜裏,冒著嚴寒,輪流起床,開若幹次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