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而不苗者,吾家之童烏乎!〔注〕童烏,子雲之子也。仲尼悼顏淵苗而不秀,子雲傷童烏育而不苗。九齡而與我玄文。〔注〕顏淵弱冠而與仲尼言易,童烏九齡而與楊子論玄。〔疏〕“育而不苗”者,廣雅釋詁雲:“育,生也。”蒼頡篇雲:“苗,禾之未秀者也。”論語:“子曰:‘苗而不秀者有以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劉疏雲:“法言問神篇‘育而不苗者’雲雲,後漢書章帝八王傳讚‘振振子孫,或秀或苗’,皆以此章喻人早夭也。”“九齡而與我玄文”者,禮記文王世子雲:“古者謂年齡。”孔疏雲:“謂稱年為齡。”音義:“與我,音預。”按:與之本義為黨與,引伸為與聞、與知。黨與之“與”今韻在“語”,與聞、與知之“與”今韻在“禦”。此“與我玄文”,則與知之義,故雲“音預”。與聞、與知字,古或假“豫”為之。“預”即“豫”之俗也。注“童烏,子雲之子也”。按:華陽國誌序誌雲:“文學神童楊烏,雄子,七歲預父玄文,九歲卒。”禦覽三百八十五引劉向別傳雲:“楊信字子烏,雄第二子,幼而聰慧。雄算玄經不會,子烏令作九數而得之。雄又擬易‘羝羊觸藩’,彌日不就。子烏曰:‘大人何不曰荷戟入榛?’”按:童烏卒九歲,未必有字,烏蓋小名耳。若雲名信,字子烏,則此以父稱子,乃字而不名,非其理矣。且子雲草玄,潭思渾天而得,豈有子烏令作九數乃會之事?今太玄無“荷戟入榛”語,惟幹次七雲:“何戟解解遘。”測曰:“何戟解解,不容道也。”別傳雲雲,即因此傅會之,殊不可信。又袁文甕牖閑評以“育而不苗,吾家之童”為句,“烏乎”為句,謂子雲歎其子童蒙而早亡,故曰烏乎,即嗚呼字。張氏澍蜀典駁之雲:“考漢郎中鄭固碑雲:‘君大男孟子有楊烏之才。’文士傳漢桓驎答客詩雲:‘伊彼楊烏,命世稱賢。’客示桓驎詩,亦雲:‘楊烏九齡。’此豈作歎詞解乎?”按:自來說法言者,皆以“童烏”連文,烏是童名。質甫盡廢諸書,妄為穿鑿,不足置辯也。禦覽五百五十六引新論雲:“楊子雲為郎,居長安,素貧,比歲亡其兩男,哀痛之,皆持歸葬於蜀,以此困乏。雄(嚴氏可均雲:“當作子雲,禦覽變其詞耳。”)察達聖道,明於死生,宜不下季劄。然而慕怨死子,不能以義割恩,自令多費,而至困貧。”按:子雲為郎,在成帝元延二年,時年四十三。新論雲“比歲亡其兩男”,則童烏之卒,蓋元延三、四年間事。九齡與玄,可謂智百常童。育而不苗,甚於夫人之為慟;持歸葬蜀,以成人之道待之,亦情之不容已。而謂“不能以義割恩,自令多費”,斯鄙夫之見也。注“仲尼悼顏淵苗而不秀”。按:論語“苗而不秀者”章,皇疏雲:“又為歎顏淵為譬也。”翟氏灝四書考異雲:“牟融理惑論雲:‘顏淵有不幸短命之記,苗而不秀之喻。’禰衡顏子碑雲:‘亞聖德蹈高蹤,秀不實,振芳風。’李軌法言注雲:‘仲尼悼顏淵苗而不秀,子雲傷童烏育而不苗。’文心雕龍雲:‘苗而不秀,千古斯慟。’皆以此為惜顏子。而世說新語謂:‘王戎之子萬子,有大成之風,苗而不秀。’梁書:‘徐勉因子悱卒,為客喻雲:秀而不實,尼父為之歎息。’亦借顏子以言其短折之可惜。自漢迄齊、梁,相沿如此,當時必自有依據。”注“顏淵弱冠而與仲尼言易”。按:顏子與孔子言易,經典無文。惟北堂書鈔百三十七引韓詩外傳雲:“孔子使子貢,為其不來,孔子占之,遇鼎。謂弟子曰:‘占之遇鼎。’皆言無足而不來。顏回掩口而笑。孔子曰:‘回也,何哂乎?’曰:‘回謂賜必來。’孔子曰:‘何如也?’回對曰:‘乘舟而來矣。’賜果至矣。”亦見藝文類聚七十一引衝波傳。此注所雲,疑即指此。其雲弱冠者,列子力命雲:“顏淵之才不出眾人之下,而壽十八。”淮南子精神雲:“顏淵夭死。”高注雲:“顏淵十八而卒。孔子曰:‘回不幸短命死矣!’故曰夭也。”是周、漢間傳說有解顏子短命為年止十八者,故後漢書郎顗傳雲:“昔顏子十八,天下歸仁。”弘範蓋亦用其說,故以為童烏九齡之比。
或曰:“玄何為?”曰:“為仁義。”曰:“孰不為仁?孰不為義?”曰:“勿雜也而已矣。”〔注〕純則巧偽息,雜則奸邪興。〔疏〕“玄何為”者,司馬雲:“為,於偽切,言為何事而作。”“為仁義”者,按:自序雲:“擬之以道德、仁義、禮知。”此獨雲仁義者,備言之則曰道德、仁義、禮知,約言之則曰仁義,仁義足以該道德、禮知也。係辭雲:“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玄推自然以明人事,故約其指於仁義也。玄瑩雲:“故質幹在乎自然,華藻在乎人事。人事也,具可損益。與夫一,一所以摹始而測深也;三,三所以盡終而極崇也;二,二所以參事而要中也,人道象焉。務其事而不務其辭,多其變而不多其文也。”“孰不為仁?孰不為義”者,吳雲:“賢者立言,無不為仁義,何必玄?”“勿雜也而已矣”者,前文雲“惟聖人為不雜”,此雲“忽雜也而已矣”,然則子雲之於玄,固以睎聖之事自任也。陸績述玄雲:“雄受氣純和,韜真含道,通敏叡達,鉤深致遠,建立玄經,與聖人同趣。雖周公繇大易,孔子修春秋,不能是過。論其所述,終年不能盡其美。考之古今,宜曰聖人。”可以為知言矣。注“雜則奸邪興”。按:世德堂本“興”作“生”。
或問“經之艱易”。曰:“存亡。”或人不諭。曰:“其人存則易,亡則艱。延陵季子之於樂也,其庶矣乎!如樂弛,雖劄末如之何矣。如周之禮樂庶事之備也,每可以為不難矣。如秦之禮樂庶事之不備也,每可以為難矣。”〔疏〕“或問經之艱易”者,問群經之中孰為難治,孰為易治也。“曰存亡”者,經有存有亡,全存者,易、詩、春秋是也;亡過半者,書、禮是也;全亡者,樂是也。“其人存則易,亡則艱”,司馬雲:“‘人’當作‘文’,字之誤也。秦火之餘,六經殘缺,雖聖賢治之亦未易悉通。”俞雲:“今以下文證之,頗以溫公之說為然。下文曰:‘延陵季子之於樂也,其庶矣乎!如樂弛,雖劄末如之何矣。’夫人如延陵季子,而樂弛則無如何,是所重者在於文,不在其人也。下文又曰:‘如周之禮樂庶事之備也,每可以為不難矣。如秦之禮樂庶事之不備也,每可以為難矣。’是難不難由於備不備,益足見經之艱易存乎文矣。”按:司馬、俞說是也。上文“存亡”,即指經之存亡。謂經之難易,視其書之完闕何如耳。義本自憭,而或人不諭,故釋之曰:“其文存則易,亡則艱。”其文者,經文也。若雲“其人”,則上文漫雲存亡,絕無主名,孰能知其所指?法言雖簡奧,亦安有故作廋辭如此者?且其人雲者,謂作經之人耶?謂說經之人耶?經師代有,求則得之,存亡之雲,於義無當。若夫作者之聖,長往不返,必遇其人而後可言治經,將終古無此事,何以雲“在則人,亡則書,其統一也”耶?蓋“文”之駁形似“人”,校書者習知中庸“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遂臆改為“人”字耳。陸士衡演連珠:“問道存乎其人。”李注引法言:“或問經難易。曰:其人存則易,亡則難。”士衡所謂存乎其人,不必用法言語。而據李注,則唐初所行法言,此“文”字已作“人”,其誤為已久矣。“延陵季子之於樂也,其庶矣乎”者,史記吳太伯世家雲:“季劄封於延陵,故號曰延陵季子。”漢書地理誌會稽郡有毗陵,注雲:“季劄所居。”顏注雲:“舊延陵,漢改之。”越絕書吳地傳雲:“毗陵,故為延陵,吳季子所居。”又雲:“毗陵上湖中塚者,延陵季子塚也,去縣七十裏。”江氏永春秋地理考實雲:“晉置延陵縣,宋熙寧中省為鎮,在鎮江府丹徒縣南三十裏。”按:延陵季子亦稱延州來季子,見左傳襄公篇,彼孔疏雲:“蓋並食二邑,故連言之。”則州來或後所益封。他書多止稱延陵季子。季子請觀於周樂事,詳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如樂弛,雖劄末如之何矣”者,說文:“弛,弓解弦也(一)。”引伸為凡廢解之稱。藝文誌雲:“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於禮;移風易俗,莫善於樂。’二者相與並行,周衰俱壞。樂尤微眇,以音律為節,又為鄭、衛所亂,故無遺法。漢興,製氏以雅樂聲律世在樂官,頗能記其鏗鏘鼓舞,而不能言其義。”按:此舉證以明文存則易,文亡則艱之義。魯備四代之樂,季劄得以遍觀,故聞音知政如此。若使生今之世,樂無遺法,則雖以劄之見微而知清濁,亦無所用其聰焉矣。“如周之禮樂庶事之備也,每可以為不難矣”者,此又因論經而推之於一切製度文為也。司馬雲:“監於二代,曲為之製,事為之防,學者習之,固無難矣。”“如秦之禮樂庶事之不備也,每可以為難矣”者,司馬雲:“秦訕笑三代之禮樂,屏而去之,自為苟簡之製。後之學者,求先王之禮樂於散亡之餘,誠亦難矣。”(一)今本說文“解”下無“弦”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