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謂“仲尼事彌其年,蓋天勞諸病矣夫”?曰:“天非獨勞仲尼,亦自勞也。天病乎哉?天樂天,聖樂聖。”〔疏〕“仲尼事彌其年”雲雲者,司馬雲:“彌,終也。言仲尼終身棲棲汲汲,未嚐無事,蓋天勞苦之,亦困病矣。莊、列之論如此”。按:說文:“濔,滿也。”經傳多以“彌”為之。漢書司馬相如傳:“彌山跨穀。”顏注雲:“彌,滿也。”“事彌其年”,謂年促事繁,事溢於年也。莊子大宗師雲:“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曰:‘丘,天之戮民也。’”列子楊朱雲:“孔子明帝王之道,應時君之聘,伐樹於宋,削跡於衛,窮於商、周,圍於陳、蔡,受屈於季氏,見辱於陽虎,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民之遑遽者也。”皆天勞仲尼之說。“天非獨勞仲尼,亦自勞也”者,司馬雲:“天日行一周踰一度,未嚐休息。”按:易幹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虞注雲:“天一日一夜過周一度,故自強不息。”本書孝至雲:“天道勞功。或問‘勞功’。曰:‘日一曰勞,考載曰功。’”是天亦自勞也。“天樂天,聖樂聖”者,於穆不已,天之所以為天也;學不厭,教不倦,聖之所以為聖也。各樂其道,何病之有?
或問:“鳥有鳳,獸有麟,鳥、獸皆可鳳、麟乎?”〔注〕言凡鳥、獸之不可得及鳳、麟,亦猶凡人不可強通聖人之道。曰:“群鳥之於鳳也,群獸之於麟也,形性。豈群人之於聖乎?”〔注〕鳥獸大小,形性各異;人之於聖,腑藏正同。〔疏〕“鳥、獸皆可鳳、麟乎”者,孟子雲:“有若曰:‘豈惟民哉?麒麟之於走獸,鳳凰之於飛鳥,泰山之於丘垤,河海之於行潦,類也。聖人之於民,亦類也。’”然則萬類之中,各有卓絕。謂人皆可以為聖人者,是謂鳥皆可以為鳳,獸皆可以為麟也。“群鳥之於鳳也”雲雲者,鳥、獸者,羽蟲、毛蟲之總稱,鳳、麟特其中之一種,形性各異,非聖人於民之比,不得以群鳥、獸之不可為鳳、麟,證群人之不能為聖也。司馬雲:“聖人與人,皆人也,形性無殊,何為不可跂及?”注“言凡鳥、獸之不可得及鳳、麟,亦猶凡人不可強通聖人之道”。按:世德堂本“及”作“而”,“凡人”作“凡夫”,“強”作“強”。注“腑藏正同”。世德堂本“正”作“並”。
或曰:“甚矣!聖道無益於庸也。聖讀而庸行,盍去諸?”曰:“甚矣!子之不達也。聖讀而庸行,猶有聞焉。去之,抏也。抏秦者,非斯乎?投諸火。”〔注〕斯,李斯。〔疏〕“聖道無益於庸也”者,荀子修身雲:“不由禮則夷固僻違,庸眾而野。”楊注雲:“庸,凡庸也。”此因世人以五經為祿利之路,雖日習聖人之教,而無裨於身心,故以為喟。“聖讀而庸行”者,音義:“庸行,下孟切,下‘庸行’同。”按:淵騫雲:“孔子讀而儀、秦行,何如也?”彼音義亦雲:“秦行,下孟切。”然李注雲:“欲讀仲尼之書而行蘇、張之辯。”是弘範讀“行”如字。謂孔子之書是讀,而儀、秦之術是行。則此聖讀而庸行者,亦謂聖人之經是讀,而凡庸之習是行也。“行”字不必讀去聲。“盍去諸”者,音義:“去諸,丘莒切。”司馬雲:“言俗儒雖讀聖人之書,而所行無所異於庸人,盍去此俗儒乎?”陶氏鴻慶讀法言劄記雲:“夫世之俗儒多矣,正之可也,黜之可也。苟欲去之,則必出於始皇之坑儒而後可。或人之問,不倫甚矣。今以上下文義推之,或人蓋謂聖道雖高美,而無益於人,故欲去聖道以為治,即老、莊絕聖棄智之意。問道篇雲:‘孰若無禮而德?’先知篇雲:‘聖君少而庸君多,如獨守仲尼之道,是漆也。’皆此意。蓋自秦焚詩、書,微言已絕。漢興而後,文帝好刑名,景帝好黃、老。武、昭以還,稍用儒術,諸儒始為章句之學。而老氏之書風行已久,蔚成政俗,當世好之者至以為過於五經。觀本書問答屢及莊周、韓非,莊、韓固去聖道以為治者也。或人之問,猶是當時習尚之見耳。”榮按:去謂去讀,非謂去俗儒,亦非欲去聖道也。此憤時嫉俗之意,謂口誦聖人之言,而身為鄙夫之事,虛費日力,了無所補,則不如廢讀之為愈也。“聖讀而庸行,猶有聞焉”者,謂雖以讀經為幹祿之術,然猶得借是以聞聖人之教,愈於不聞。荀子儒效雲:“不聞,不若聞之。”是也。“去之,抏也”者,音義:“抏也,五官切。漢書雲:‘海內抏獘。’下‘抏秦’同。舊本皆作‘抏’。”宋、吳作“坑”,司馬從之。宋雲:“坑,陷也,言聖人之道陷矣。”司馬雲:“言俗儒雖不能行聖人之道,猶得聞其道而傳諸人,愈於亡也。若惡其無實而遂去之,則與秦之坑儒何異哉?”世德堂本因之作“坑”。按:此承“猶有聞焉”而言,意謂去讀則並此無之。則“抏也”雲者,必與“有聞”字相反為義。破抏為坑,固非;解為抏獘,亦於義未協。抏之為言,頑也。左傳僖公篇雲:“心不則德義之經為頑。”抏、頑聲同義近。漢書陳平傳:“士之頑頓耆利無恥者,亦多歸漢。”如淳雲:“頑頓,謂無廉隅也。”史記酈生陸賈傳:“刻印,劧荒蓯凇!泵峽翟疲骸皠斷無複廉鍔也。”然則人無廉隅,謂之頑頓;物無廉鍔,謂之劧稀<蜓災蛟煌紓粍,其義一也。頑頓、劧希窘暈蘖芍健R溜蛞暈薹直稹⑽拗鍬侵啤K滴模骸巴紓? 頭也。”段注雲:“凡物渾淪未破者,皆得曰 。凡物之頭渾全者,皆曰 頭。 、頑雙聲。析者銳, 者鈍,故以為愚魯之稱。”莊子天下論彭蒙、田駢、慎到之蔽雲:“椎拍輐斷,與物宛轉,舍是與非,苟可以免,不師知慮,不知前後。”輐斷即劧稀S衷疲骸岸幻庥隰尪稀!瀕尪希鄤斷也。莊子以狀無知之貌,明與“頑頓”義同。此以“抏”為之,抏亦勔病=裼糜謨蘼持逭擼耙浴巴紜蔽恢皰e”之即“頑”;猶頑頓之“頓”今習以“鈍”為之,而不知“頓”之即“鈍”也。此言聖讀庸行者,其於聖人之道雖不能行,猶有所知。若去讀,則一無所知,直頑而已矣。“抏秦者,非斯乎?投諸火”者,抏秦,猶雲“愚秦”。史記秦始皇本紀雲:“三十四年,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並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幷有天下,別黑白而定一尊。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誇主以為名,異取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史官非秦紀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製曰:‘可。’”然則愚秦者,非李斯乎?不惟去讀而已,且並其所讀者焚之,較之猶有聞焉者,果孰愈乎?吳胡部郎玉縉雲:“‘抏’當徑讀為‘劇9閶攀挖畡’與‘絕’並訓為‘斷’,斷亦絕也。聖讀庸行者,猶有所聞。若去讀,則一無所聞,是自絕也。”注“斯,李斯”。按:“非斯乎”之為指李斯,義無可疑。宋、吳解亦同。司馬雲:“斯,此也。言諸儒之所以見坑於秦者,亦以聖讀庸行,好橫議以非世,故秦人深疾之,並其書焚之。若使秦之法遂行於世,則聖人之道絕矣。”如溫公說,則“坑秦者,非斯乎”,猶雲:“坑於秦者,非即此聖讀庸行者乎?”欲以秦法之不可行,明俗儒之不可去也。然如此解之,與“投諸火”三字文義不貫。且橫議非世,正俗儒所不肯為,謂秦人所坑者皆是俗儒,亦害於理。然則溫公此解必不可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