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木之芚兮,援我手之鶉兮。〔注〕春木芚然而生,譬若孔氏啟導人心,有似援手而進,言其純美也。去之五百歲,其人若存兮。或曰:“譊譊者天下皆說也,奚其存?”曰:“曼是為也,天下之亡聖也久矣。〔注〕其義雖存,言天下無複能尊用聖道者久故也。呱呱之子,各識其親;譊譊之學,各習其師。精而精之,是在其中矣。”〔疏〕“春木之芚兮”四句,承上章論五經而為歎美之辭也。司馬雲:“李本‘芚’作‘芒’。”按:錢本作“芒”,是元豐監本如此。今治平本作“芚”,乃後校書者依溫公集注修改。秦校雲:“音義不出‘芚’字,是其本作‘芒’也。其實‘芚’是‘芒’非,音義本傳寫訛耳。”按:秦說是也。“芚”與“鶉”、“存”為韻。段表屯聲、 聲、存聲並第十三部,作“芒”則不韻矣。芚、芒形近,傳寫者少見芚,故誤為“芒”也。湘鄉曾編修廣鈞雲:“說文無‘芚’。篆書‘春’作‘ ’,從艸、屯,從日。‘芚’即‘ ’之省。然則春木之芚語意重複,疑當作‘眷木’。‘眷’與‘援’韻,此句首用韻例也。說文:‘眷,顧也。’眷木之春,猶雲顧彼木之春耳。”舍 杳寶雲:“芚即屯也。說文:‘屯,難也。象艸木之初生,屯然而難。從屮貫一。一,地也。尾曲。’此屯之本義也。自後通用為盈滿蕃聚之義,而本義轉微,故更造從艸之‘芚’字當之,猶出之本義,象艸木益滋上出達。及後習用以為入之反,而艸木滋上之義晦,乃更造從艸之茁字當之。茁即出也。”榮按:東說是也。“春木之芚”,謂五經應時而造,若嘉木乘春而出,屯然其難也。音義:“援我,音袁。鶉兮,音純。”按:鶉者,“奄”之假。說文:“奄,大也。讀若鶉。”經傳多以“純”為之。爾雅釋詁雲:“純,大也。”“援我手之鶉”,言天下方溺,五經之作,如聖人援我以手,奄乎其大也。吳雲:“孔子以魯哀十六年卒,至漢甘露元年,子雲始生,凡四百二十八歲。後天鳳五年,子雲卒,去孔子凡四百九十八歲。言五百歲者,舉其成數。”按:吾子雲:“或曰:‘惡睹乎聖而折諸?’曰:‘在則人,亡則書,其統一也。’”然則五經不亡,無異仲尼常在,故去聖五百年而其人若存者,書在則然也。“譊譊者天下皆說也”者,音義:“譊譊,女交切。”按:說文:“譊,恚呼也。”廣雅釋訓:“譊譊,語也。”字亦作“呶”。說文:“呶,讙聲也。”詩賓之初筵:“載號載呶。”毛傳雲:“號、呶,號呼讙呶也。”亦作“怓”,民勞:“無縱詭隨,以謹惛怓。”鄭箋雲:“惛怓,讙嘩也,謂好爭者也。”釋文作“猶讙譊也”。然則疊義言之曰讙譊,亦曰惛怓,重言之曰譊譊,皆謂爭語之聲也。音義:“皆說,一本‘說’作‘訟’。”司馬依宋、吳作“訟”,雲:“李本‘訟’作說’,今從宋、吳本。”世德堂本承之。按:說謂師說,即下文雲“各習其師”者也。舊刻“說”字多作“說”,漫漶其下半,則為“訟”矣。藝文誌雲:“昔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故春秋分為五,詩分為四,易有數家之傳。”儒林傳雲:“自武帝立五經博士,訖於元始,百有餘年,傳業者寖盛,支葉蕃滋,一經說至百餘萬言,大師眾至千餘人。”所謂天下皆說也。“奚其存”者,正以仲尼沒而微言絕,故眾說紛呶如此。今雲其人若存,然則存者孰謂也?音義:“曼是,莫半切,曼衍無極也。”按:小爾雅廣詁:“曼,無也。”宋氏翔鳳訓纂雲:“曼,俗通作漫。”“曼是為也”者,禁止之辭,謂慎毋作此言也。論語雲:“子貢曰:‘無以為也,仲尼不可毀也。’”皇疏雲:“子貢聞武叔之言,故抑止之,使無以為訾毀。”朱子集注雲:“無以為,猶言無用為,此‘曼是為也’,即‘無以為也’之謂,言不須以譊譊者為詬病也。蓋諸經師說雖不勝異義,然皆所以發揚雅訓,藩衛聖教,異於諸子之言非聖無法者。今以群儒之聚訟,而遂謂聖道之不複存,則必有以廢經學、絕儒術為便者矣。故深警之,明言之不可不慎也。”“天下之亡聖也久矣”者,“亡”讀為“無”。司馬雲:“天下之無聖人已久矣。”是也。“呱呱之子,各識其親;譊譊之學,各習其師”者,音義:“呱音孤。”說文:“呱,小兒啼聲。詩曰:‘後稷呱矣。’”按:自來說法言者,皆以此為子雲譏俗學之陋。後漢書儒林傳論雲:“夫書理無二,義歸有宗,而碩學之徒,莫之或徙,故通人鄙其固焉。又雄所謂譊譊之學,各習其師也。”此文宋注雲:“赤子雖識親,因其愛而不知禮之序;末學雖習師,溺其說而不明道之正。”吳注雲:“呱呱之子,各識其親,無他知。嘵嘵之學,各習其師,但然其師而已,非師則爭。”義皆相同。然此文先雲“曼是為也”,後雲“精而精之,是在其中”,則“譊譊之學,各習其師”之雲,決非鄙夷之語。學行雲:“務學不如務求師。”又雲:“一卷之書,必立之師。”古未有以篤信其師為非者。漢世學人尤重師法,趙氏春沂兩漢經師家法考雲:“六籍之學,盛於漢氏,諸儒必從一家之言,以名其學。左雄傳注所謂‘儒有一家之學,故稱家法’是也。家法又謂之師法,外戚傳:‘定陶丁姬,易祖師丁將軍之玄孫。’師古注:‘祖,始也。儒林傳:丁寬,易家之始師。’自夫子傳至寬,寬為大師,故以為始師。有始師乃有師法,所謂說經者傳先師之言,非從己出。法異者各令自說師法,博觀其義是也。張禹傳:‘蕭望之奏禹經學精習,有師法。’翼奉傳:‘元帝問善日邪時孰與邪日善時?奉對引師法。’五行誌:‘朱博為丞相,受策,有大聲如鍾鳴。上問李尋。尋對引師法。’吳良傳:‘東平王蒼上疏薦良曰:齊國吳良治尚書,學通師法,經任博士。’李尋傳:‘治尚書,與鄭寬中同守師法。’劉寬傳注引謝承書雲:‘寬學歐陽尚書、京氏易、韓詩,究極師法。’翟茂傳:‘元帝時,學於長安,事博士江生,習詩、禮,究極師法。’大抵前漢多言師法,而後漢多言家法。有所師乃能成一家之言,師法者溯其源,家法者衍其流也。夫家法明則流派著,可以知經學之衍別,可以知經文之同異,可以知眾儒之授受,可以存周、秦之古誼。漢學之盛,盛於家法也。”此雲各習其師,即各守師法之謂,乃當時學人之通義。蓋天下無聖,承學之士非即其所習之師說而信好之,何以為學?學者之各習其師,不可以為陋,猶赤子之各識其親,不可以為愚也。“精而精之,是在其中矣”者,司馬雲:“宋、吳本‘是’作‘各’。”按:學行雲:“以習非之勝是也,況習是之勝非乎?”吾子雲:“人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將誰使正之?”此是在其中之“是”,即是非之“是”,謂聖道之正也。孟子生之謂性章章指雲:“孟子精之,是在其中。”漢書儒林傳雲:“所以罔羅遺說,兼而存之,是在其中矣。”皆本此文。是孟堅、邠卿所見法言並作“是”,可正宋、吳本之誤。蓋時無聖人,所賴以見聖道者,師說也。一師之說,不必皆是,而斷不容全非。要在學者熟思而審擇之,取其合於聖人之言,而舍其不合者,則聖道之正即在其所習師說之中也。注“春木芚然而生”。治平本“芚”作“芒”,秦校雲:“此正文與注歧異,乃初皆作‘芒’,後改未畫一。”按:正文改“芚”,則注亦當爾。世德堂本作“芚然”,今從之。吳胡部郎玉縉雲:“莊子齊物論:‘聖人愚芚。’彼釋文引李軌音醜倫反。此注曰‘芚然而生’,其即讀為萬物蠢生之‘蠢’歟?”注“有似援手而進”。按:春木之芚與援我手之鶉各為一義,不相連貫。檀弓雲:“狸首之斑然,執女手之卷然。”上句謂木材文采如狸之首,下句謂執孔子之手拳拳然相親愛。彼釋文雲:“女,徐音汝。”是也。此擬之為文。春木之芚,謂五經之義理如春木之發生;援我手之鶉,謂五經之功德如己方溺而援手而出之也。弘範合二句說之,終嫌牽強。胡雲:“檀弓‘狸首斑然’,喻槨材;‘執手卷然’,言孔子助之治槨,義自一貫。此援我手雲者,倒文耳,言手援芚然之春木也。春木譬孔子之教。‘手援春木’,楊子自謂,即太玄擬易,此書擬論語是也。”注“言其純美也”。按:世德堂本刪此語。胡雲:“李注言其純美,蓋讀‘鶉’為‘純’。”注“其義”至“故也”。按:“言”當為“然”,方俗或讀“然”如“言”,故傳寫誤耳。“其義雖存”,釋“其人若存”句。然“天下無複能尊用聖道者”,釋“曼是為也”句。“久故也”,釋“天下之無聖也久矣”句。弘範未得“曼是為也”之義,故釋之如此,非子雲本旨也。世德堂本“久故也”作“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