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一)(1 / 3)

第一部(一)

1

處暑過後,莊稼人把一擔擔金黃的新穀挑進了糧倉。雖然這年的收成不及過去——至今莊稼人還記得幾年前那排起長龍賣餘糧的情景。今年,老天爺不肯幫忙,剛過小滿就是一連三十多天的紅火大太陽,把田地曬開了裂。加上政府的化肥供應跟不上趟,正施底肥時沒化肥賣。等莊稼人買著化肥了,又誤了施肥季節——盡管這樣,莊稼人看著比大集體幹活時多得多的稻穀,還是打心眼兒裏歡喜。莊稼人遇到高興的事,不喜歡藏在心裏。這幾天,剛剛收獲新穀的佘家灣村的村民,正懷著喜悅的心情,談論著佘中明老漢家打家具準備娶兒媳婦的事。

“聽說沒有,中明老漢給文富打家具了?”

“那還沒聽說,請的是有名的杜木匠!”

“鴨兒棚子的老漢睡懶覺——硬是不揀蛋(簡單)呢!昨年修樓房,今年打家具娶兒媳婦,中明老漢這幾年財運旺呢!”

“那當然囉!遠近聞名的種田大戶嘛!”

“家具打好,文富就怕要把玉秀接過門來了?”

“癩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

沒過幾天,又傳出了更為振奮人心的消息:

“吙!文富老弟的家具才打得安逸喲!全是柏木材料,五分的板子,節巴都莫得一個。架子全是暗榫,又用的是土漆,亮得能照起人影子!”

“真的嗎?”

“嗨,我在你麵前踩啥子假水?!哄你不算人,不信,歪嘴婆娘照鏡子,你當麵去瞧瞧!”

“要得,今晚上我們去看看!”

“對,你去現場取經!二天自己討婆娘,照樣打一套!”

“婆娘倒有,就是還在嶽父家養起的!哈哈!”

到了晚上,果然就有一夥年輕人,邀邀約約地踏著月光,往中明老漢的新房走來了。

中明老漢家去年新修的樓房,和我們近年來常見的農家新房一樣,正麵是磚混結構的四間一樓一底樓房,小青瓦人字形結構的房頂,兩邊還各有一間水泥板鋪的平房,平時可作曬台,一遇住房緊張,又可以再往上加蓋一層。小院的右側,是一溜用小青瓦蓋的豬圈。三眼大豬圈裏,一眼臥著一隻母豬和八隻活蹦亂跳的小豬,一眼臥著四隻正在抽條的架子豬,還有一眼臥著兩條膘肥體壯、正待出欄的大肥豬。小院左側,也是一溜小青瓦屋,靠外一間是雞、鴨圈,一個暫時廢棄不用的鴨棚也放在裏麵。中間一間是牛圈,一頭大水牛此時正安閑地躺在地上,愜意地反芻。靠近正房的一間是堆放雜物的屋子。小院邊緣,主人用石頭砌了一個灰棚,上麵覆蓋著玻纖瓦。靠灰棚裏一圈是用竹片編織起來的柵欄,這顯然是播種或作物成熟以後,用來圈住雞、鴨,以防止它們外出糟蹋糧食的籠子。灰棚和雞、鴨柵欄的邊上,才是一排茂盛的果樹,其中一棵高大的柚子樹特別引人注目。樹上的柚子已有小湯碗一般大了,假若是白天,可以看見一個個柚子都被主人用竹篾編成的牛眼狀網子給罩住了。這一來是為防止大風刮掉柚子,二來更為防止饞嘴的孩子過早偷吃了它們。右側豬圈房緊靠著的,是一條通往屋後機耕道的小路。小路外麵是一塊半畝大的菜地。菜地裏一半是搭了架的南瓜、苦瓜、絲瓜、冬瓜,繁茂的枝葉底下碩果累累。另一半則是已經平整、開挖出來的菜畦,主人已經趕早種了蘿卜和蒜苗。左側靠放雜物的屋子和正屋平房交界的屋後,有兩棵略顯蒼老的核桃樹。核桃樹葉經過初秋的霜染,已經變得有點淺黃。而兩蓬鵝米刀豆的枝蔓,正龍纏柱一般沿著核桃樹幹攀緣上去,在滿樹枝杈間蓬勃開著一片墨綠的葉片和掛滿一嘟嚕一嘟嚕的豆莢。離核桃樹不遠,幾畦菜地中間生長著碧綠碧綠的胡蘿卜。胡蘿卜地的路裏邊,一口水井汪著一輪圓月,閃著盈盈的波光。

一夥年輕人來到佘家,便嘰嘰喳喳地鬧了起來。他們抬眼一看,沒見到即將做新郎官的文富,就大聲嚷了起來:“文富!文富呢?”

佘家女主人田淑珍大娘是一個好客爽快的人,見這麼多年輕人到來,雖然還不知道他們來的目的,可心裏還是很高興,就衝樓上喊道:“文富,快下來,福陽、四喜他們來了!”

沒一會兒,文富從樓上下來了。一看,果然是福陽、四喜、柱兒、朱健和堂兄佘文全這夥老同學。福陽一見他,便先開起了玩笑:“好哇!要當新郎官了,還躲起來?”

佘文富生性靦腆,一句話就被說紅了臉,囁嚅著回答:“哪裏,還早呢!”

“還早哇?”柱兒接過了話,“家具都打好了,不是明擺著的事嗎?”

四喜說:“嘴巴上說早,心裏頭巴不得今晚上就圓房呢!”

文富一張臉更紅了。

文全這時才說明來意:“福陽他們聽說你老弟的家具打得巴適,特地來參觀參觀呢!”

佘家真正的主人——中明老漢,剛才看著年輕人說說鬧鬧,臉上掛著笑,含著煙袋,一直沒搭腔,因為他還沒摸準這夥年輕人來的意圖。這時聽了文全的話,才取下煙袋,笑著說:“幾塊木板板,有啥看頭!”

四喜知道老伯這話是假謙虛,也就故意說:“佘叔是怕我們給你拿走了,還是怕我們會看掉兩塊板子?”

田淑珍大娘站在屋角裏,她的肩上靠著女兒文英姑娘一張嫵媚的臉。她聽了四喜的話,笑著回答:“看!看!有啥舍不得的?!”

說著,一夥年輕人就朝文富放家具的屋子擁去,隻有朱健沒動。這位村小學的代課教師,從一進屋開始,就不斷把目光脈脈含情地投向佘家小女兒文英姑娘身上。可文英姑娘的注意力,卻集中到福陽他們這群人身上去了,一點沒發現朱健向她投來的深情的目光。

和這家主人鶴立雞群的樓房一樣,這套家具在大家眼中,也不同凡響。靠左邊牆壁是一隻兩米高的雙開門大衣櫥,衣櫥中間的一塊固定門上,鑲了一塊大鏡子,映照出福陽他們一張張蕩漾著笑意的麵孔。兩邊門的上側,又各開了一孔扇形的小窗。小窗上裝著一塊玻璃,玻璃裏麵遮上了一塊綠茵茵的綢布。靠大衣櫥站著的,是一隻一米高的小立櫃。這是農村常見的既可裝衣物,又可用在廚房裏盛碗筷器皿的中型立櫃。櫃門上邊,有兩隻安裝了拉手的抽屜,櫃門內框四周,又用木線條鑲嵌了邊子,這就顯得比一般櫥櫃的設計和做工別致、美觀得多。依次擺著的,還有一張四尺寬的架子床,一張三抽桌,一張大圓桌,十隻小方凳。這些家具都才上了油漆,漆沒幹,主人就在外邊罩了一張塑料薄膜。在電燈光下,滿屋子的家具都熠熠生輝。

“哈!佘叔,硬是鴨子下水——呱呱叫呢!”福陽由衷地說。

柱兒也補了一句俏皮話:“不是鴨子下水,是珍珠落在玉盤裏——響當當!”

一貫喜歡熱鬧、滿肚子笑話的佘文全,也不甘落後,脫口說道:“誰不知道我二叔,是高山頂上吹喇叭——有鳴(名)有鳴(名)又有鳴(名)!”

中明老漢在年輕人的一片頌揚聲中,內心升騰起了一股無比自豪和驕傲的感覺。他那張微胖的圓臉上,今晚始終放著紅光,洋溢著微笑,這是莊稼人難得的舒心的笑容。可他沒有張狂,他說:“你們別給老叔戴高帽!老叔是油黑人,不受粉!”

福陽說:“這是事實嘛!”

話音剛落,卻有一個聲音接上了話說:“我看我爹說得對!這些家具,雖說牢實,但笨頭笨腦,樣式陳舊,沒啥好的!”

大家回頭一看,原來是中明老漢的小兒子佘文義。文義是佘家上過高中的“高級”知識分子,從父親操持給二哥做家具開始,他就持反對態度。他認為,與其做家具,不如把木料賣了買城裏現成的家具,省時省事,而且樣式美觀。可他的意見立即遭到了包括文富在內的全家人的否定。他們認為,城裏賣的家具是洋盤貨,馬屎皮麵光,裏麵一包糠,不如自己做的耐用,雖說費點事,可養兒不算飯時錢。孤掌難鳴,盡管文義的建議沒被父親和哥哥采納,可他仍不改初衷,堅持自己的意見是正確的。

四喜和福陽見文義臉上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氣,就一齊笑著問:“文義老弟今後要啥樣的家具?”

文義說:“反正不要這號的!”

屋裏隻有佘家的人才知道文義話中的意思。中明老漢白了他一眼,沒言語。田淑珍大娘卻沉了臉說:“你不要才好,省得我們操心!”

大家不明就裏,可一看氣氛有點不對了,忙轉移話題。福陽朝屋裏看了看,見文富躲到一邊,立即又叫了起來:“哎,老同學,咋躲躲藏藏的?我們又不吃你!”福陽和文富從小學到初中,都在一塊兒讀書,是一對好朋友。

柱兒聽了,忽然想出一個主意,高聲叫道:“不行,我們今晚提前把洞房鬧了,大家說要不要得?”

立時,年輕人附和起來:“要得!”

叫聲中,四喜就過去把文富推到屋子中央,笑嘻嘻地問:“對!文富,你和玉秀,幹過那事沒有?”

老實的文富站在屋子中央,像是一頭被圍困的鹿子,不知所措地看著大家。

福陽見了,說:“不說也行,表演一個節目,唱個歌或跳個舞!”

“對!”眾人拍起手來。

文富的臉紅得像一塊綢布,憨笑著低聲說:“我不會!”

佘文全這個堂兄也跟在大家後麵起哄,說:“不會?和玉秀親嘴你會不會?不會我就教你!”

田淑珍大娘見兒子發窘的樣子,想為文富解圍,就故意瞪了侄兒一眼,說:“你一個大侄子,好意思?你的臉皮比城牆還厚,就幫他表演一個嘛!”

文全嬉笑著回答:“二嬸,你今後別護著我的弟媳婦,三天不分大小嘛!還有,我這人是攆山的狗,喚不得的喲!”

田大娘說:“就你那嘴裏,吐不出好話!”

文全走到屋子中間,作古正經地說:“這回呀,我可要表演一個革命化的節目!”

哪裏年輕人多,哪裏就有熱鬧和快樂。福陽、四喜、柱兒、文義一看,都高興起來。他們立即把文富忘在了一邊,一齊拍手攛掇文全表演。朱健趁機悄悄走到文英身邊。

文全咳嗽一聲,拉開架勢,說:“好,你們看著!我這個節目呀,是前不久趕場聽來的,說的是幹部大吃大喝的事。”說著,舉起右手,一邊打著響指,一邊有板有眼地念了起來:

一路春風一路歌,革命小酒天天喝。

喝壞了黨風喝壞了胃,喝得夫妻背靠背。

老婆告到紀委會:這樣吃喝對不對?

紀委回答很幹脆:胡吃海喝是不對,

大吃大喝是浪費,該喝不喝也不對!

老婆告到縣委會,書記說:我們也在天天醉!

這是20世紀80年代後期民間廣泛流傳的一首民謠,文全剛念完,柱兒馬上叫了起來:“不對!不對!我在一本雜誌上看過,應該是這樣的!”說著,他也學著文全的樣,以手指當快板,嘴裏呱拉一陣後,也抑揚頓挫地表演起來。

他念的版本是這樣的:

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壞了黨風喝壞了胃。

喝得夫妻背靠背,老婆告到紀委會。

紀委說:隻管喝酒不管醉,吃點喝點不犯罪。

老婆告到人大常委會,人大說:

隻管立法不管醉,我們也在赴宴會。

老婆告到黨委會,書記說:

該喝不喝也不對,開支打入了預算內!

柱兒念完,文全急忙叫了起來:“不對!不對!書記都喝醉了,怎麼知道開支打入了預算內!”

柱兒不服輸地反問:“不打入預算內,那你說他們吃喝的錢從什麼地方來?”

四喜也跟著問:“是呀,難道從天上掉錢下來?”

年輕人你一言我一句,似爭論又不是爭論。憨厚的佘家主人們——中明老漢、田淑珍大娘、老大文忠和他的女人盧冬碧,以及文富、文義,都寬容地望著他們。唯有朱健,似乎這熱鬧的場麵與他毫無關係,隻把眼光追隨著文英姑娘。

柱兒看見了一旁發呆的朱健,停止了與文全的辯論,叫了起來:“哎,朱健,你今晚咋成了悶頭雞公?”

朱健從癡迷中回過神,忙掩飾地說:“我對你們爭論的問題不感興趣!”

柱兒說:“你對什麼感興趣?那就唱歌吧!你來拉二胡,我們來唱,怎麼樣?”朱健拉得一手好二胡,天天晚上在學校的破屋裏拉,拉的曲子十分纏綿,讓人聽了心裏有幾分傷感。

朱健說:“二胡在學校裏呢!”

柱兒自告奮勇地說:“我去拿!”

這時,中明老漢抬頭看了看外麵,見月亮已經掛在了柚子樹的樹梢,便說:“算了,留著等文富娶親那天,大家再來瘋吧!”

福陽聽了這話,知道了中明老漢的意思,說:“佘叔是在趕我們了?”

中明老漢忙說:“哪能呢!不過,月亮都到頭頂了,大家明天還有事,早點歇也行!”

文全想了想,說:“也行,莫得新娘,鬧起也沒勁!文富,你可要做好準備,今晚我們就告辭了!”

福陽、四喜、柱兒見狀,也隻好告辭。朱健看樣子不想走,可見大家都走了,隻好隨大流。走到院子邊,他回頭看了看,發現送行的人當中沒有文英,立即顯得悵然若失地怏怏而去。

客人走後,中明老漢一家回到屋裏,卻都沒了睡意,剛才熱鬧的氣氛,似乎還在屋子四周回旋。中明老漢又裹起一杆煙,有滋有味地吸起來。文富在擺家具的屋子裏,這兒瞧瞧,那兒摸摸,好像看不夠、摸不夠似的。過了許久,田淑珍大娘才催促說:“你們老少是咋的了?文富,你明天要到玉秀家去,還不快去睡!”

文富聽了母親的話,從屋子裏走出來,說:“我知道呢!”一邊說,一邊不情願地上樓睡了。

這兒田淑珍大娘又把老伴催到床上,可是,躺在床上,她自己也睡不著了。於是就爬起來和中明老漢擺龍門陣,擺著擺著,外麵的雄雞就叫了。

2

第二天吃過早飯,文富就往玉秀家去。他要去對玉秀說說打製家具的情況,探一探老丈人對他們結婚的態度,並把玉秀的生庚時辰要回來,好找曹八字擇吉日。他穿了一件白的確良襯衣,一條藍滌綸長褲,一雙泡沫塑料涼鞋,加上個子高挑,體魄健壯,給人一種精神、英武和能幹的印象。他興衝衝地走著,秋陽的熱量使他脊背上產生了一層黏糊糊的熱汗。他脫下襯衣,裏麵是一件淡紫色背心,胳膊上褐色的皮膚在陽光下閃著油光。一陣陣涼爽的秋風不時吹拂到裸露的身體上,減少了身上的燥熱。可隻要一想到和玉秀結婚,文富心裏就像有一股熱流滾過。有一陣,仿佛血管都要爆裂了。

文富也記不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想女人的。隻記得從初中畢業回家扛月亮鋤起,大爺大嬸、堂兄堂嫂就拿女人和他開玩笑。有一次,堂嫂葉冬碧一本正經地對他說:“文富,給你說個婆娘,甩得圓的女兒,瓜子臉,梅花腳,一表人才。對人親熱得很,見麵就打招呼!回去問問你媽,答應不答應?”

說完,堂嫂走了。文富卻把她說的話記在了心裏,一連幾天,都神不守舍。後來實在憋不住了,才囁嚅著對母親說了。

“媽,冬碧嫂子給我介紹女人……”

“哪家的姑娘?”母親田淑珍大喜。

“她說是甩得圓的女兒,瓜子臉……”

田淑珍大娘不等兒子說完,哈哈大笑起來,拍著文富的頭說:“傻娃子,嫂嫂開你玩笑呢!啥甩得圓?狗的尾巴才甩得圓嘛!你才是傻得沒底呢!”

文富鬧了個大紅臉,後來見了葉冬碧嫂子,總是低著頭不好意思,樂得嫂子哈哈大笑。但從此以後,總不時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女子形象,盤桓在他的腦子裏不肯離去。

後來漸漸大了,變成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夥子,嘴唇上也生出了一圈胡須。鄉下生活枯燥,有關男女的龍門陣總是漢子們精神聚餐的最好享受。在那些葷得不能再葷的龍門陣麵前,文富隻覺得自己的身體在膨脹,欲火在燃燒,一種無法解釋的痛苦心情時時噬咬著他。於是有了很多晚上睡不著覺,在床上不斷地翻身,心裏熱得像一盆火。

他還偷看了一次堂嫂葉冬碧解手,雖然那是無意中的事。

文富家有一塊地在土地梁上,他家的地下麵,就是葉冬碧嫂子家的。那次,他一個人在地裏扯紅苕草,那天的太陽很大,陽光使夏日欣欣向榮的草木和莊稼,益發生機勃勃。在他直起腰把草扔向地外的一瞬間,他突然看見正在下麵地裏摘綠豆的葉冬碧嫂子,解下了身上的篾巴簍,又褪下褲子,在地裏解起手來。金色的陽光下,一張白皙的屁股正對著他文富。在那一刻,文富突然覺得周身的血液凝固了。直到嫂子站起身來,穿上了褲子,文富才感到有幾分害怕——害怕嫂子發現了他。文富忙低下身去,但嫂子那兩塊光潔滾圓的屁股卻在他眼前晃動了許久。

從那以後,這個體魄健壯、已經成人的小夥子,內心更加不安起來。當陽光明媚、桃紅柳綠的時候,他會莫名其妙地從心頭漾起一股異樣的柔情,不由自主地熱淚盈眶。有時候,他的眼前會兀地出現一個姑娘的形象。 姑娘麵容姣好,如十五的滿月;乳峰高聳,臀部豐滿,大腿修長。當這樣一個姑娘的形象出現時,他脈搏跳動的節奏便會加快的,便會產生一種說不出的,甚至是羞恥的欲望來。有時候,卻又會產生一種想傷害自己、傷害別人的怨恨來。想損害、想毀滅什麼東西,特別是想把世界上的女人都占有的罪惡的念頭。當然,這種念頭隻是一閃而過。一旦看見女人,如隔房嫂子,立即會產生一種別樣的情思,迅速把這種怨恨化為烏有。

女人啊,女人,親親的女人!

然而這一切,這位老實、本分、善良的農家小夥子,卻無法對任何人傾訴,包括他的父母。文富也知道,父母愛他,也在為他的婚事發愁,可是毫無辦法。都是因為家窮,一連有幾個姑娘來相親,可一看那破舊的茅草房,寒磣的家具,都唯恐沾上窮氣似的,坐也不願多坐一會兒,屁股一抬就走了。他也不願走大哥那條路,用妹妹去和別人換親。姐姐文瓊給大哥換親,嫁了一個跛子,婚後的日子十分不幸。但為了大哥的幸福,十年來,姐姐一直在忍氣吞聲地和跛子姐夫湊合著過。大姐的遭遇太不幸了,在這點上,全家人都欠了她一筆賬。況且,即使換親,妹妹文英年齡也還小,到哪兒去換呢……

文富是下定決心,走光棍這條路了。

然而,一夜之間,生活卻起了奇跡般的變化。

田地包到戶了,大家再不捆到一起受窮了,佘家父子兵一個個成了種莊稼的好把式。先是一家人的肚皮盔得鼓鼓的了,再是零花錢也有了。特別是從前年開始,父親轉包了佘華祥幾戶自帶口糧到城裏落戶的二十多口人的責任田,一連兩年好收成,打下的糧食除賣國家的定購糧外,剩下的餘糧賣了,轉眼間就扒掉了冒了幾十年窮酸氣的茅草房,一下子鶴立雞群地在佘家灣豎起了一溜樓房。更重要的是,佘家成了種田大戶後,把剩餘的糧食全賣給國家,這事報紙上登、廣播裏播,佘家霎時成了牆上的喇叭——鳴(名)聲在外了。人們再也不用歧視的眼光看待他們了。相反地,一家人不論走到哪裏,都能體察到一種明顯的尊敬。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有人把孫家溝有名的又漂亮又能幹的孫玉秀姑娘介紹給文富。佘家人當初都不抱什麼希望,沒想到玉秀姑娘和她爹一來相親,竟然毫不猶豫地就應承了下來。

生活啊,真像七彩陽光。現在展現在這個二十五歲的光棍漢麵前的,連空氣也像甘露一樣芬芳,到處都是令人賞心悅目的快樂世界,到處都充滿了陽光鮮花。和玉秀訂婚兩年來,他們雖然沒像城裏人那樣,在一起摟抱著親個嘴,可雙方心裏都明白,誰也不能離開誰了。現在,家裏為他打製了新家具,他們馬上就要結婚了。他的床頭,很快就會躺上一個姣好的、白皙鮮嫩的姑娘,供他親,供他摸,供他像龍門陣中所講的那樣“試一盤”。他再也不會因女人受煎熬了!想到這些,這個二十五歲的童男子怎不心花怒放呀!

離玉秀家半裏路的時候,文富才努力使自己激動和騷亂的心鎮靜下來。已經看見玉秀家的房子了。玉秀家的房子是70年代初用泥土築成的垛子牆,上麵蓋著小青瓦,桷條是用毛竹代替的。現在,土牆裂了一道道口子,而毛竹又因蟲蛀,屋頂七拱八翹,看上去像沒整平的莊稼地。文富知道,玉秀家也在籌備修新房,隻是不知啥時動工。

麵對這熟悉的景物,佘文富的心又一次激動起來。這個家雖然簡陋、寒酸,可這裏卻有一個可愛的女人,維係著他的生命。因此,這兒就是天堂了!這兒的一切——開裂的土牆,不平的屋麵,院子裏覓食的雞,活蹦亂跳的小牛犢……他都覺得親切,都想親一親、抱一抱它們。當然,更重要的,是他愛這裏的人——即將成為他妻子、他嶽父、他嶽母的人!

當文富這樣想著的時候,他又一次把目光投向玉秀家的房前屋後。這時,他看見在房屋左麵,也就是他要去玉秀家必須經過的堰塘裏,有幾個婦女正翹起屁股在洗衣服。文富的眼睛不由亮了,一股熱流直往上湧,因為他心愛的人兒也在裏麵。他是從那熟悉的背影和熟悉的衣服,認出他心上人的。玉秀此時穿了一件粉紅的碎花襯衣,褲腿挽得很高,水麵上露出一截豐腴而潔白的皮膚,像蓮藕一樣。由於彎腰的緣故,背部褲腰上麵,也裸露出了一圈白生生的肌肉。一時,文富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在玉秀裸露的皮膚上掃來掃去。他猶豫不決地站在那裏,既想馬上走下去,又想再多看上幾眼。一隻螞蚱蹦到他的腳背上,他也毫無知覺。兩隻斑鳩飛來,在他頭頂的油桐樹上,互相“咕咕”地調情一陣,又雙雙飛走了。“好吧,走吧!”過了一陣,他才強迫自己把視線從心上人身上移開,邁開雙腿往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