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十)
35
過了一段日子,文義打官司的事漸漸不被人提起,生活仍像過去一樣,在預定的軌道裏按部就班地進行,莊稼人又在開始做起收割稻穀的準備來。文英的分娩期越來越近,氮肥廠已經完全停工,進行設備改造。她現在已不再出去賣小吃了,但朱健還是每天晚上出去。這天晚上,文英剛剛躺下,一陣敲門聲把她驚醒了。她吃力地起床來,去打開了門,忽然呆住了,門外,站著一個她不認識的美麗姑娘。這姑娘高挑個,身材窈窕,略呈方形的臉上,顯示出俊秀、和氣和某種高貴的氣質,手裏提了一個旅行包,顯然是剛剛下車的客人。文英疑惑地看了她一會兒,才親切地問:“你找誰?”
客人的眼睛也在專注地打量著她,聽見文英問,才說:“你就是佘文英?”
文英點了點頭,更不解地問:“你認識我?”
客人突然鬆開了旅行包,一把抓住了文英的手,高興地說:“我姓胡,胡淑蓉,我來找你哥文義!”
文英愣了片刻,回過了神,一下子興奮起來,也抓住了淑蓉的手說:“啊,我曉得了!三哥對我說過,姐——”說完,深情地看了淑蓉一會兒,就要動手去提淑蓉的旅行包,被淑蓉擋住了,自己提了包隨文英走進屋裏。
剛坐下,文英就又問:“姐,你咋來了?”
淑蓉聽了這話,臉上喜悅的神色倏地消失了。接著,長長的睫毛垂了下去,眼睛中閃著晶瑩、濕潤的光澤,嘴角也顫動起來。看樣子,就像小孩隨時準備要哭一樣。
文英沒見過淑蓉這種神情,忙拉著她的手搖晃著問:“姐,你咋了?”
淑蓉的嘴角又嚅動一下,才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交給文英。
文英把信展開,原來是三哥寫給淑蓉的。信上的內容是這樣的:
親愛的淑蓉:
上封信交走才幾天,不知收到沒有?在回家第一封信裏,我就告訴了你我把準備辦廠的錢,全部投資在了青麻上,指望青麻豐收了,賣了大錢再辦廠。可是,蓉,在這裏我不得不痛苦地告訴你:我們家完了!政府已不收購青麻了,全家人的一切希望都泡了湯。這樣的打擊,對我們這樣底子不厚的家庭,實在是太大了,恐怕幾年都翻不了梢。淑蓉,你是一個好姑娘,我不忍心連累你跟著我受苦。我經過了好幾個晚上的痛苦抉擇,不得不對你說:“忘了我吧,淑蓉!你就好好在那裏打工,重新找一個好小夥子,去建立幸福的生活吧……”
文英看完,這才明白是咋回事,心裏也泛起一種說不出的心酸來,就抬頭對淑蓉說:“姐,你不要生氣,哥說的都是實話。其實,他心裏苦得很!”說著,文英也忍不住為家庭、為三哥掉下了淚水。然後又說,“姐,你來得正好,至少對我們全家、對三哥,是一種最大的安慰!”
淑蓉聽了,臉上又漸漸恢複了那種高興的神色:“我知道這一點!他是一個堅強的人,不遇到非常巨大的打擊,不會說這種泄氣話的!”
文英說:“是的,姐!不過,你也要有思想準備。我們那兒本身很窮,加上這一連串的不幸,姐,今後的日子……”
淑蓉打斷了文英的話,說:“文英,我也不是哪裏豪門大戶的金枝玉葉。想是想做千金小姐,可沒那個命!我也一樣吃過苦,受過窮。”
文英聽了,十分感動,說:“姐,我這些話都白說了!我一看見你,就曉得你是個好人,爸爸媽媽一定會喜歡你的。”
淑蓉被文英說紅了臉,謙虛地回答:“妹,我還不能和你比!你哥沒有一天不在我麵前誇你。”
文英自豪地說:“那是哥愛我!”末了,又說,“姐,明天我和你一塊兒回家去。”
淑蓉聽了,有些不明白,說:“妹,都這樣了,不怕……”
文英說:“我就是想回娘家坐月子。廠裏已經停工了,這兒屋子也窄,又沒人照顧,還不如回娘家方便。”
淑蓉這才懂了,過了一會兒,有點擔心地建議說:“妹,要不,先到醫院住幾天,我們再來接你,這樣保險些。”
文英說:“醫院花銷太大了,姐!我命大福大,不用擔心。”
淑蓉說:“那好,妹!回到家裏,我給你端茶遞水!”
文英聽了,感動得又想掉淚,顫抖著說:“姐,太謝謝你了!你天生就是該成為我們佘家的人!”
淑蓉不明白這話的含義,忙問:“妹,你這話是啥意思?”
文英說:“和我們家的人一樣善良!”
又說了一會兒話,朱健收攤回來了。文英把淑蓉介紹給朱健後,朱健就去男工的集體宿舍找地方睡了。這兒文英和淑蓉又說了許多親熱的話,才脫衣睡去。
第二天一早,朱健果然去租了一輛小四輪車子,將文英的換洗衣服和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具裝在了車上,然後送文英和淑蓉一道回到了中明老漢家。
夏天裏,莊稼人往往要趁涼快幹一大早上活兒後,才回家吃早飯。文英、淑蓉、朱健到時,中明老漢他們才剛剛收工回家吃飯。文英走到階沿上,就高興地大喊了一聲:“媽,三哥,你們看是誰來了?”
大家回頭一看,都愣住了。隻見文義的嘴唇動了兩下,手中的筷子掉在了桌上,急忙跑過去,抓住了淑蓉的雙手叫道:“淑蓉!”
一家人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文英走到田淑珍大娘身邊,和母親逗樂似的說:“媽,你的兒媳婦呀!”
大家這才明白過來。霎時,人人臉龐都掛上興奮的微笑。田淑珍大娘跑過去,一把抱住了淑蓉喊道:“哇——”
文義忙說:“這是我媽!”
淑蓉立即幸福地喊了一聲:“媽!”
文義接著把家裏的人一一介紹給了淑蓉,淑蓉也分別稱呼了他們。文義介紹完畢,田淑珍大娘就朝文忠、文富吩咐說:“你們不要愣著,快把碗筷收了,讓淑蓉坐!”
淑蓉見了,忙說:“媽,你們吃飯吧,莫為了我吃不好飯!”
文英也說:“媽,姐說得對,你們把飯吃好!讓淑蓉姐他倆到三哥房裏,先說會兒話也行。”
田淑珍大娘聽了,采納了女兒的意見,說:“好,文義你們去一邊說著吧,媽為你們弄吃的。弄好了再來喊你們。”說著,也顧不得吃飯,就樂顛顛地進廚房去了。文忠見了,對盧冬碧瞪了一眼,冬碧也馬上放下碗,進廚房和母親一起忙去了。
這兒文義果然帶了淑蓉,走進自己房裏,掩上了門。接著轉過身,定定地看著淑蓉,淑蓉也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半晌,文義才問:“淑蓉,我的信……”
淑蓉故意沉下臉,生氣地說:“你還問?!”說著,她掏出那封信,一點一點地撕碎,然後把它扔到地上。
文義看著,眼裏慢慢湧出了淚水,說:“淑蓉,我家……”
淑蓉打斷了他的話,說:“我還真以為你是一個鐵打的漢子呢!”
文義聽了這話,難過地垂下了頭。過了一會兒,淑蓉又說:“我從沒想到自己要嫁一個腰纏萬貫的發財人,隻要一個真正的、像樣的男人!”
文義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想對淑蓉解釋一下,卻找不到合適的語言,隻好羞愧地站著。
淑蓉說完,打開旅行包,取出了一遝錢,遞到文義麵前,說:“這是一萬元錢,交給你!”
文義愣了,忙問:“淑蓉,你這是……”
淑蓉說:“我們辦廠呀!你難道忘了自己當初說過的話: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文義明白了,他一下激動地抱著淑蓉,幸福地喊著:“淑蓉,我的好淑蓉!”他真想衝出屋去,把淑蓉無私的支援和自己辦廠的計劃告訴父親、大哥、二哥。可他馬上想起父親對辦廠的態度,隻好先忍住了。
吃過了飯,文義才將文忠、文富喊進屋子裏,文英也跟著進去。文義掩上門,像開秘密會議一樣。然後他拿出淑蓉帶來的一萬元錢,擺在桌子上。大家的目光全被那遝錢吸引了過去。文義興奮地說:“大哥、二哥,這是淑蓉打工掙的一萬元錢,她全帶來了。有了這一萬元錢,我們再挪借一些,就可以辦廠了!”
文忠、文富、文英聽了,都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地互相瞧了一眼,然後感激地望著淑蓉。文英拉了淑蓉的手說:“淑蓉姐,你的心腸太好了!”
半晌,文富突然說:“老三,我們不能就這樣收了你們的錢!俗話說,親弟兄,明算賬。這錢就算我們大家向你們借的,如果廠子鼓搗成功了,我們再還你們,還認利。”
淑蓉聽了這話,紅著臉說:“一家不說兩家話,我也不是放債的。家裏好了,大家都好,我隻希望大家一條心,把廠子辦成功!”
文義也接過話說:“這才是淑蓉的本意!找大哥、二哥來,就是要和你們商量這事。”接著又把辦小食品廠的好處向文忠、文富、文英說了一遍,兄妹三人一聽,立即高興起來。文英說:“大哥、二哥,你們就站在三哥一邊吧!三哥選擇的路是正確的,投資小、見效快、利潤大。我們家真正要富裕起來,光啃泥巴確實不行。”
文忠聽了文英的話,又為淑蓉的一萬元錢感動。這時,他又拿出了大哥的架勢,說:“辦!老三,就按你說的辦!和尚都是人生的,怕啥?”
文富也說:“我不懂啥,隻能給你們跑跑腿,做點苦力活。”
文義聽了,十分感動地望著兩位哥哥說:“人心齊,泰山移,世上無難事,隻要肯幹。不過這事,還不能先讓爸知道。不是我不相信爸,隻是他老人家一時還轉不過彎來。等我們鼓搗得差不多了。再告訴他老人家。你們放心,這事肯定能成!”
文富說:“老三,淑蓉拿出一萬元錢都放心,我們有啥不放心的?”
文忠說:“對,老三,你盡管鋪排吧!”
兄弟三人統一了意見,都顯出百倍信心來。
中午飯桌上,田淑珍大娘一個勁兒給淑蓉夾菜,文英開玩笑地說:“媽,別人說百姓愛幺兒,這話一點兒不假!”
田淑珍大娘說:“你曉得啥?遠來的是客!”
文英發自內心地說:“媽,我不是說你不該愛。你的兒媳婦一個比一個好,這是你們做老人的福分!”
中明老漢和田淑珍大娘聽了女兒這話,觸景生情,鼻頭酸酸的,眼裏蒙上了一層潮濕的霧氣似的東西。田淑珍大娘說:“是呀,他爹,文英這話說到我們心裏去了!”
這時,盧冬碧黑著臉,顯出幾分委屈和不高興的神色,從廚房端了飯菜出來。她不看淑蓉,也不看中明老漢他們,把飯菜放到桌上,轉身又走進廚房。
大家見了,都覺得有些意外。還是文義反應快,知道是妹妹的話得罪了大嫂,馬上對了文英說:“文英,我認為,我們家除了父母以外,最辛苦的還算大哥大嫂。大嫂到我們家時,我隻有小梅大,你比小梅還小,我們啥事都不懂。家裏又窮,記得有年冬天,我倆腳都凍了,大嫂陪我們睡覺,把我們的腳偎在她懷裏。長兄當父,長嫂當母,所以你剛才的話也對也不對,沒有大嫂,說不定還沒有我們。”
文英不知文義為啥突然這樣說,但三哥的話一下子勾起她對大哥大嫂恩情的許多回憶,她本是一個感情豐富的姑娘,這時就忍不住掉下了淚水,說:“是,我不會忘記大嫂的恩情的。”
盧冬碧再端著一份菜出來時,臉上就換上了喜悅的神色,對了文義、文英和淑蓉說:“你們莫誇我了!大嫂和大哥沒上過學,都是粗人,想事情難免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們隻要不生大哥大嫂的氣,我們就高興了!”
文義、文英說:“我們為啥要生你們的氣呢!”
盧冬碧這才又對文義、文英、淑蓉說:“真沒生我的氣,就多吃一點菜,大嫂的手藝不好,莫見怪!”
文義、文英、淑蓉說:“大嫂都可以做一級廚師了,還說不好!”
吃過了飯,文忠把盧冬碧喊進屋去,說了一會兒悄悄話。然後,文忠又把文義喊進屋裏,紅著臉對文義說:“老三,都怨我們不好,讓你當初把錢扔在了青麻上。我這個大哥沒啥能耐,不能幫你謀劃大事。你說,還差多少錢,我去借!”
文義聽了,一愣,忙問:“大哥,你到哪兒去借呀?”
文忠說:“我去貸款!”
文義說:“大哥,你能貸出來嗎?”
文忠說:“我有借有還,有啥貸不出來?”
文義說:“算了吧,大哥,我曉得銀行的款很不好貸,我們還是去向私人挪借一點。”
文忠聽了,過了一會兒才說:“老三,說心裏話,我和你大嫂心裏慚愧著。俗話說,有風吹大坡,有事問大哥。可我這個大哥不但沒給你們辦好事,反而盡辦倒黴的事。現在,我不為你們辦點事,就覺得對不起你們!”
文義聽了老實的大哥一番真誠的話,感動地說:“大哥,話不能那樣說,有錢難買早曉得,早知道青麻不收購,誰也不會把錢拿去扔在上麵,是不是?”
文忠說:“話雖那樣說,可我們心裏總覺得不好受。能行不能行,我去試一試吧!”
文義聽了,不願再拂文忠一片好意,就回答說:“好吧,大哥,你去試一試吧。能貸就貸,不能貸我們再想辦法。”
文忠聽了,進屋揣了圖章,就急急趕到了鄉信用社去了。中午時候,文忠回來了,卻垂頭喪氣地一副霜打蔫兒了的樣子。文義一見,就知道大哥碰了壁。果然,不等文義問,文忠就憤憤地說開了:“這貸款的事,七月十四燒筍殼,沒紙(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