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我聞到新鮮的牛糞的氣味時,內心世界就回到七歲那年的夏天。大舅照日格圖的三間房子,屋頂的柳條笆色澤金紅,稀泥從縫隙裏要淌下來,但已經幹了,泛白。他們家的狗、母雞、雞崽、貓、洋井都是一個,貓和狗始終向外張望。
那是我第一次去草原。當夕陽戀戀不舍退隱之際,牛羊低頭朝家裏走,西天有幾塊雲彩像呼喊一樣明亮,我體會到憂傷,第一次感受世間有一種沒有理由的悲戚,仿佛有人傷害了你。不願走進燈火處,憤恨喧嘩與歌唱的人,兀自站在山岡,直到天黑。
當我回憶與敘述這些情景的時候,像假的。我回憶許多往事都感到無法相信它們,而氣味告訴心靈,所有往事的真實。
與之相反,我在遇到一些事的時候,常不覺間“發明”一些氣味,與這些事共同貯存到記憶裏。聽莫紮特的時候,會想起雨點的氣息,潮濕、冷落,有些遲鈍。莫紮特實為明亮的,散發著水果與乳酪的氣息,但我想到的是雨水。我說過不喜歡莫紮特,特別是在運動後汗透衣衫的時候,看老人摸索著磚牆走路的時候,看到找活兒的民工抱膝坐在路邊,後背鹽漬斑斑的時候,聽莫紮特的曲子,頓覺他的精醇沒有道理。當然音樂不需要道理。我發現,每次放莫紮特的時候,我心中有一個地方在悄悄地偷聽。如果說這個“地方”是許許多多的“我”的一個的話,他敏感、整潔、多疑、懦弱,躲在重重房間的最裏層。他偷偷地聽,並流淚。因此,我又奇怪,為什麼向別人說我不喜歡莫紮特呢?雨水像時間一樣到處都有,悄悄填平路上的坑凹,使屋頂的紅瓦十分醒目。
聽巴赫的時候,我想起麥浪的馨香,有秸稈的甜味。麥子整整齊齊地站在平原,雲的黑影不斷從上麵降落並升起。尖銳的麥芒長在麥子身上竟已很和善。麥浪使空氣暖烘烘的,讓人想站在麥浪的岸邊脫帽致敬。麥子和巴赫都有天意,樸素到無懈可擊的程度,以至輝煌。數學家巴赫,母親和父親的巴赫,農夫與皇帝的巴赫,像麥子一樣無邊無際地生長。
而我不怎麼聽貝多芬的原因,是找不到與之契合的氣味。他的作品常使我目瞪口呆,像海水一樣博大喧嘩。我不熟悉海水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