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飯後,二堂姐阿拉它要來為我爸請安,領著孫子阿拉木斯和孫女海棠花。阿拉木斯的分頭帶著水漬的木梳印。她家到這裏沒有一袋煙的工夫。至近,阿拉它把雙手放在膝蓋上,屈膝,用文言的蒙古語請安。
禮畢,幾個女人上前跟她打鬧,因為今天阿拉它穿得醒目。二堂姐快五十歲了,在科爾沁草原的沙暴毒日下,仍然白晰嫵媚。我爸當兵時,接她到呼和浩特住過一年,用自行車帶她吃冰棍、看電影。那時,阿拉它姐姐三歲,在我大伯的一堆孩子中,我爸最疼她。
“You yi mai?”阿拉它手扯衣襟反詰女人們的哄笑。這句蒙古語的意思是“啥呀?這算什麼?”口氣在委屈裏帶些得意。她穿一件繡胸花的綠衫,有在箱子底壓出的井字折痕,那種綠淺得像小蟲翅膀的顏色。
朝克巴特爾望著二姐像傻子一樣笑,昨天他把她老公滿特嘎灌醉了。“鼻涕流這麼長”,早上,朝克巴特爾學的時候,手在腰上比劃。滿特嘎每天放羊要走一百來裏路,這從他的帆布褲子和破黃膠鞋上能看出來,而他黑檀木雕像似的臉上泛發柔和的光彩。
阿拉它很氣惱,但我爸在場,就假裝看不見朝克幸災樂禍的笑臉。
“叔叔!我給你唱個歌吧?”阿拉它說。
“好,好。”我爸欣然領受。過去,每當我爸回到故鄉,阿拉它站在地下,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仿佛追憶叔叔當軍官時朝站崗小兵還禮的豐儀。一會兒,她卷一支煙點燃,用雙手捧上,一會兒斟一盅酒舉過頭頂。她等著叔叔滿意地說出那句話:“Mi ni A la ta!”這是稱呼孩子的昵語,意為“我的阿拉它!”然而我爸已經戒去煙酒,他像國賓領受鮮花那樣,把煙酒接過來分送左右。這時,阿拉它的眼裏便有些黯然。我爸垂垂老矣。多數時候,他把憂慮的目光投向我大伯——他的癱瘓而更老的、於醉鄉陶然的哥哥。阿拉它請我們全家吃過了全羊宴,新鮮的奶酪拌炒米。她還有許多的感情找不到載體。
“Ao dao,Dao le ne”。阿拉它說。意謂“這就要唱了。”
“榆樹啊柏樹,假如真的爛了根啊……”
這是東蒙民歌《達那巴拉》。阿拉它唱歌的時候,像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腰身挺直,表情如認真的兒童。她大睜著眼睛在尋找旋律上置放的許多東西。最奇怪的是,她雙手並攏,在胸前端著。好像指縫裏漏出的哪管是一點點東西,都不能使她繼續歌唱。我爸麵現待意之色,上身微晃。我大伯頹乎牆角,嘴裏嘟囔著。小孩子用手撲捉紗窗上躍躍的小蟲。
當歌聲唱起的時候,蒙古人會齊齊換上另一種表情,堂皇而尊貴,在心裏跟著唱,臉上的表情必與歌的意境十分洽和。
“剪子翅的鸚哥烏啊,要到哪裏去唱歌……”阿拉它唱。然後是《雲良》、《達古拉》、《金珠爾瑪》。後來,眾人肅穆,如同想起了那些說不清的事情。對他們來說,這些歌自小就和屋後長著蘆葦的湖水、和馬兒從披紛鬃毛露出的眼睛、和飲茶的木碗、和骨節凸出的手聯係在一起,因此唱歌時應該換上幹淨的衣裳。歌聲和我高髻的曾祖母努恩吉雅、我爺爺彭熱蘇瓦、我大娘牡丹的麵孔聯係在一起。他們的墳就埋在路南玉米地前麵的沙丘上。
歌止,阿拉它雙手鬆開了,不安地看大家。她的笑容仍像三歲時那樣羞澀驚慌,像躲在大人胳膊後麵的笑,忘記了身後的阿拉木斯和海棠花。而我爸的鼻側,一點點地閃著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