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伯布和德力格爾癱瘓於科爾沁草原的沙漠深處,村名胡四台。他匍匐著種點菜和玉米,也能喂喂豬。
我爸率領一幫子孫後代去看望大伯,臨分手的時候照相。讓他和我爸並排坐好,他總坐不好。一聽說照相,他竟然連坐這麼簡單的事也不會了。
按快門時,他大駭舉臂,幾乎後仰落地。閃光燈的一道白光把大伯嚇著了。他生氣了,質問:“什麼?這是什麼?”
答曰:“這就是光。屋子暗,照相得有光。”
他還是很生氣,說:“我知道這是照相,照片呢?把照片給我。”
我爸說,你大伯沒照過相,嚇這樣。
後來我想,不對,他照過相。五十年代,他去呼和浩特市治肺結核,跟我爸有過合影。在照相館畫有北海白塔的虛假背景前,他們哥倆似笑非笑地照了一張相。
不過,那時候的照相機是個大盒子,師傅把腦袋塞進紅麵黑襯的布袋裏鼓搗,然後伸出一根手指:“看這兒,頭再歪點,別動。”攥指捏咕一個橡皮玩意,就照了。沒閃光燈。
我知道大伯害怕閃光燈。
我爸走時,大伯全家三十多口人往村口送。大伯扶著窗框,流著淚喊:“明年你們來啊,我數著手指頭等你們。”
明年再去,大伯就不懼於閃光燈了。
我夢想給所有沒照過相的人照一張相,盡管他們會被閃光燈嚇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