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滿特嘎(2 / 2)

父母讓我帶滿特嘎上街轉轉。走到當院,他用手指輕輕捏一下我們的沙果樹,說“唔”。這棵樹無疑太細了,但滿特嘎的意思仿佛原諒了它的纖弱。在大街上,滿特嘎背著手,目光投向遠方。蒙古人上街愛背著手,這並非擺架子,而是表達自己的謙恭與微不足道。而眼神——他們由於在草原上生活久了——總是投向很遠的地方,看馬群以及雲彩。

到了百貨公司,滿特嘎見什麼東西總要摸摸它的質地,用手指撚一撚。布匹、碗、大粒的青鹽,除了那些隔著櫃台摸不到的東西,摸完仍背著手。出來時,他買了一瓶白酒,把餘下的錢用雙手撚成一個卷兒,像炮仗一樣,塞進內衣兜裏。

晚飯前,滿特嘎輕巧地咬下酒瓶的鐵蓋,像咬一塊膠皮。斟上酒,雙膝跪地,站起再躬身,把酒舉過頭頂,獻給我爸。我爸接過酒一飲而盡的時候,滿特嘎出神注視,仿佛很感動,嘴唇動了動,但沒說出來。事實上,滿特嘎幾乎不言語,話都擠在臉上,在粗糙的眉眼間似更生動。

我現在算起來,滿特嘎和阿拉它當時隻有二十七八歲吧。我今年去看他們的時候,堂姐老了,滿特嘎還是那個樣子,但頭發已經雪白。他頭發卷曲,像戴一頂羊羔皮的帽子一樣,五分硬幣似的小卷兒閃閃泛著銀光,使絳紫的臉膛籠罩安詳之氣。阿拉它說,大兒子結婚了,意謂他們已經為之蓋房娶親了,隻剩下雙山。雙山已經高中畢業,文靜地聽我們談話。

在科爾沁草原上,積十幾年勞動所得,才勉強為一個兒子完婚,而另一個兒子的婚事就意味著阿拉它和滿特嘎必須要努力到生命的臨點。而他們把此事視為一種光榮的職責。由於自己年輕時曾經快樂過,雖然短暫,就應該讓孩子們快樂,即使勞役多多。而孩子們對此也是平靜的。眼下,滿特嘎為村裏人放一百多隻羊。因為草場不好,每天趕羊往返百裏,這樣,羊才能肥。他天沒亮就揣著幹糧去放羊,天黑之後返回。眼下,他在燈下靜靜地聽阿拉它對雙山婚事的規劃,全身一動不動,像一棵樹,眼睛偶爾一眨,流露出慈愛的目光。我感到,在滿特嘎心裏,一切思想都沒有了,不妨作一棵樹。他的思想都被我堂姐移植走了。他們的思想加在一起,也不過是:活著,並且讓孩子們更好地活著。

阿拉它在述說的時候,不時看滿特嘎一眼,目光裏仍有少女般的情意。她一定感到。她嫁給這棵樹,是十分幸福的。而原來擠在滿特嘎臉上的話語也消失了,他享受著沒有思想的快樂。像一隻老牛,臥在晚風的草地上,望著遠處的牛群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