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傍晚,我聞到由窗外傳來的鬆脂的香氣,那是劈柴經過燃燒之後才有的味道。刹那間,我站起身,仿佛會發生什麼事情,要迎接一下。
什麼事情呢?
黃昏把稠紫的暮色像抖床單一樣鋪在查幹沐淪河南岸的村子,疾走的馬兒背上跳散著鬃發,羊叫的焦急與牛吼的沉緩高低起伏。沒有電,星星已經從罕山上空粒粒亮起,仿佛在上升;牧民家的煤油燈錯落點燃,窗欞像一隻隻橘黃的燈籠。
當空氣裏充滿六月裏露水的潮氣,古拉日鬆阿的歌聲就會響起——
當年生活在母親身旁
綾羅綢緞做衣裳……
唱到高音處,古拉日鬆阿沙啞的嗓音收束一線,悄然啞默。我的血也在流淌中停頓了,等待他下一句歌詞出喉時,再迸然進發。他的樣子亦恍然眼前,昂長的脖頸內凹為坑,由於吸氣力盡所成,雙眼微閉著,十分陶醉。
我舅舅居日木圖已端坐炕頭。一會兒,醃酸黃瓜和煮爛的羊骨頭就端上來了。他聽著外麵傳來的歌聲,眼裏跳蕩著半嘲弄半欣賞的笑意,說:“介!介……”
意謂“聽嗬,聽吧”,然後以食指和中指自錫酒壺的脖頸處掂起,揣度裏麵酒的份量。窗外雞窩驟然驚鳴,那必是朝魯用棍子在搗鬼。
這時,我站在後院,在平緩淌過的河水中傳來的跳魚的落水聲裏,在微苦的柳樹的氣味裏,觀看向一邊傾斜的高高的葦草背後的天幕,星星一粒接一粒地亮。隨著夜色轉濃,它們像要跳出來,又像有人釘上去的……而古拉日鬆阿的歌聲還在蒼涼地搖曳,如晚風裏的篝火。
一匹馬兒做彩禮,
女兒出嫁到遠方……
還是那首《努恩吉雅》,為東部蒙古人人熟知。去年,在北京的一次頒獎宴會上,我所在的那一桌蒙古族作家齊聲唱起了這首歌,聲勢感人,甚至有一些悲壯。大廳裏的人們紛紛矚目,看這些並非來自一個地方的、有年近古稀或身為高官的蒙古人扯著嗓子柔情百端地唱《努恩吉雅》,單純而天真。我猜當時會有人想,當一個蒙古人真好,不用教竟也會唱許多好聽的歌曲。
我在窗前等待著歌聲。
鬆脂的香氣明亮地穿透了都市的喧雜,像一個鮮花般從遠處跑來的孩子,讓人想起所有相關的往事。人的記憶真是奇妙,在歌聲、氣味和閱讀的不同層麵,各自儲藏著所有,而且永不消失。一個人可能記不住a2+2ab_b2=(a+b)2+(a-b)2,但歌聲會讓故鄉在你心裏猛然蘇醒,如同對麵走來一個黑紅臉膛帶著閃光和笑意的牧馬人,他搖搖晃晃地、腕下懸著馬鞭。孩子們在羊圈邊上踢毽子,用馬蘭草編的像蟈蟈籠似的毽子,那條狗圍著你轉,尾尖哆哆嗦嗦,使腿發癢……記憶是住在不同房間的客人,等待著拜訪各自的主人,不關知識,也不關明敏笨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