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雲良(1 / 1)

雲良是一個女人的名字。

想認識雲良,要到草原上。所謂草原,裸露著遠遠近近的沙丘。沙丘豐滿起伏,像由無邊的吃不了的糧食囤積,雲影在上麵得意地變化幻影。這兒有草、湖泊,也種莊稼,湖邊的葦子圍著沙丘站成一排,像要防止沙上的蜥蜴掉進水裏。暮色降落時,牧民低矮的泥屋像要坍垮下來,羊兒一隻挨一隻站在牆邊,全垂著頭。玉米粥的香味從屋裏飄出來,樁上的走馬不安地挪移蹄子,惹得狗叫。男人把羊圈拴好,走到簷下接雨的殘缸前掬一捧水潑在臉上,驚訝睜眼,手心手背在褲上蹭幹,頂著鍋裏冒出的大團蒸氣進入屋裏。這家的女主人可能就是雲良。她在地處東蒙的科爾沁草原,我的故鄉。

雲良沒到過城市,也不知道幾十裏外的人們怎樣生活。但是人們全知道雲良。在北京的一次頒獎晚宴上,滿坐蒙古人的那桌突然響起歌聲。初起,頗突兀,況且他們唱得這麼豪放。大廳裏紛紛站立傾聽的人們,聽出這首歌柔婉多端,仿佛奔流的江水,仔細看隻是平緩的湧流一樣。歌罷,人們問,你們唱什麼?雲良。聽者漸悟原來蒙古人都唱雲良,包括席上白發蒼蒼的老人。人們還是奇怪,他們怎麼會同一首歌,這歌並無MTV。

雲良沒聽說這些。到了接羔季節,母羊有時不接受剛生下來的羊羔,雲良開始唱一支名為《陶愛格》的歌,淒婉無際,直到母羊流著淚給羊羔哺乳。在四月的廟會上,大群的蒙古女人像繡在靴子上的花瓣,左一撥,右一撥,分不清哪個是雲良。她們用新奇、讚美的眼光看每一樣商品,喇叭裏傳出民間藝人沙啞的唱腔,秦瓊趕到那裏等等,賽馬的煙塵由遠至近。這些蒙古女人健碩、端正,顴骨和鼻梁被曬紅了,眼裏充滿柔情。羞澀、大膽、善良,這樣的眼睛隨時會笑起來。這時,你覺得“雲良”一聽就會唱了,像另一些以蒙古女人命名的民歌,達古拉、諾恩吉雅、隋玲、鬆吉德瑪、萬麗花。因為她們正站在你麵前笑,海藍色的蒙古袍鑲著橙色的滾邊兒,銀耳環和銀板指的花紋裏透出歲月清白。

而如果真切地了解雲良,像看一幅油畫肖像那樣,就去聽齊·寶力高的馬頭琴曲。他的弓下有克魯倫河、嘎達梅林、天上的風,然後有雲良。我不知怎樣描述馬頭琴的音色,像馬嘶,像壯漢的哽咽,像唱詩班的喉音合唱。大提琴的懇摯和薩克斯管的滄桑才會組成這樣的憂傷。雲良來了,右衽,兩隻手攥在一起。她向我們說,眼睛裝滿烏力吉沐淪河那麼多不停的話語。沒有比齊·寶力高更了解蒙古女人的人。她們美麗嗎?然而一生勞碌;她們芳香嗎?然而有許多憂戚。齊·寶力高是一位畫師,喝著酒,在七月的陽光下蹙眉走到畫架前,筆觸如遊絲如飛鏢,然後停下來久久地看,直至晚風吹來,喊羊的聲音悠長。齊大師的臉膛在夕陽下如雕像一般生動,抿著嘴卻如欲笑,像一個活佛。他原本就是活佛,三歲時被推為科爾沁莫力廟五世活佛。齊是寶力高的姓,他的祖先是成吉思汗的長子術赤,建立了齊巴齊格罕國。

我聽雲良的時候,身上的血仿佛全停了下來,聽一會兒才流。歌聲或樂曲一點一點帶住胳膊、腿,最後像黃油一樣融化在溫婉哀怨的旋律中。我不知道蒙古族民歌為什麼有一種悲涼之意,像秋天早晨的霧那樣包抄過來,又飄遠。我不知道我的祖先在怎樣的心境中創造了這些歌。它是悠遠的,有一些還詼諧,或者柔腸百轉,然而總有一些悲涼。像有一排拄套馬杆的漢子,在雨水中佇立,凝重笨拙,靜穆中散發著悲壯。這一種心緒在馬頭琴和長調民歌中透露得最為清晰。而他們的女人,就是雲良。賢淑、健美,眉眼裏都是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