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無所有(1 / 3)

一無所有

“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我要給你我的追求,還有我的自由;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走出“改革時報”,旁邊一家音像商店,正在高聲播放崔健的《一無所有》。那沙啞的戈壁灘般荒涼的歌聲,頓時揪住孟遠的心。今年5月9日,北京工人體育館,崔健首唱這首歌後,立刻響遍大江南北。幾天時間,錦都的街頭巷尾,狂風似的響著這首歌的旋律。第一次聽到這首歌,孟遠好像瞬間被它擊穿。他覺得歌裏唱的是他,唱著他的苦澀和努力,唱著他一定會實現的夢。此刻,他沉穩地站著,投入地聽著這首歌。他的眼神漸漸平靜,眼裏的落寞一掃而空。他肅穆地扶正眼鏡,挾緊鼓鼓的黑色人造革手提包——裏麵,裝著他的長篇小說“秋之歌”原稿,不快不慢地邁動兩腿,向公共汽車站走去。

整整一天,他用同樣的表情,進出過五六家新聞出版單位。他帶著工作證、簡曆,足足有30萬字的小說,去應聘編輯或者記者。第一家去的是“錦都晚報”。報名處的小姑娘,詫異地把他上下一打量,“撲哧”一聲笑起來。

他莫名其妙,不知道她笑什麼。

“我說,我說,你簡直就像外星人!”小姑娘指著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明白了,她在笑他的衣著。已是9月中旬,暑氣依然未退。上身,他穿著一件肥大的細帆布工作服,一絲不苟地扣著領扣;下麵,卻是一條有著兩個大褲兜的米色休閑短褲;腳上,套著一雙大頭厚跟高幫翻毛勞保皮鞋,全身裝束看不出春夏秋冬。他那拘謹靦腆的微笑,讓小姑娘生出打趣他的勇氣。

“來得急,沒換衣服。”他臉一紅,訥訥地說。然後,他交上資料,說明自己來應聘。

“不符合條件。”簡單詢問幾句,小姑娘憐憫地搖搖頭,“我們招聘條件是大專文憑以上,起碼發表過三篇作品。”

“這……”孟遠急了,拉開手提包,拿出半尺多高的原稿:“這些,難道不是作品?”

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過來,看看他的工作證和簡曆,翻著那疊小說,善意地解釋:“你的文化程度是初中,學曆差了。這個小說嘛,沒有正式出版,很難證明你的水平。當然,如果出版了,那是另外一回事。”

“正式出版?我也想出版啊!”孟遠喪氣地嘟噥。他細心地收拾好小說,無可奈何地離去。

在電視台、“經濟發展”雜誌社,孟遠遇到的情景更讓他尷尬:人家一看他沒大專文憑,冷淡地說不符合招聘簡章,叫他一邊去。後來,在一家內部發行小報——“錦都食品報”,一個編輯模樣的人對他還算客氣。他給他送上一杯開水,靜靜地聽他介紹自己,說著搞文學創作的艱辛。最後,這人不無遺憾地說:“我也寫過小說,能夠理解你。不過,小說沒出版,就沒得到社會承認,無法證明你的價值。如果小說出版了,我都敢表態,把你招進來。文憑低一點兒,不是主要障礙。”

出版,又是出版!走在街上,孟遠苦笑著長歎。寫長篇小說前,他寫過三四個短篇小說,投出去,被退回來;又投出去,又被退回來。一個省,就幾家文學期刊。數不勝數的文學青年,義無反顧,都在擠這條獨木橋,發表一篇短篇小說,不比考狀元容易。正當孟遠堅定地要將短篇小說寫下去,一件小事,改變了他的寫作方向。

1981年秋天,中學同學盛川大學畢業,分在出版社工作。老同學約在一起,為盛川慶祝。那天,孟遠也是這身裝束:工作服、短褲、高幫皮鞋。他是自行車廠電鍍工,車間每年發兩雙勞保皮鞋。一年四季,他都穿這種大頭厚跟鞋子。陸有全在東郊軍工廠工作。他諷刺地覷起眼睛,把他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拉長腔調說:“原來是孟遠!我差點以為,哪裏的僵屍爬出來了!”大家哄笑著紛紛看他,像在看什麼稀罕。霎時,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恨不得地上裂條縫,能夠一頭鑽進去。過了好一陣,這突來的羞辱,還像萬千螞蟻,不依不饒地噬啃他的心。他孤獨地坐在一邊,下意識地嗑著瓜子。同學的歡聲笑語中,他被徹底遺忘。大家議論著在機關工作的鮑斌和杭航,談起進了科分院的安一帆,一句話,說的全是已經成功和正在成功的同學。孟遠聽著,越來越不自在,越來越沮喪。驀地,一個念頭像驚雷在腦裏炸響:“寫長篇!一定要一炮打響。要讓你們看到,我孟遠絕非庸碌之輩。”那天起,他再不與浣花中學同學接觸。除了上班,他幾乎閉門不出,全力以赴地寫長篇小說。

花了整整四年時間,孟遠完成了這部長篇。他將稿子謄寫得整整齊齊,親自送到省出版社。一個月後,出版社將稿件退回,說小說缺乏生活,思想性和藝術性不強。他不死心,又將稿件寄到北京一家有名的雜誌。兩個月後,稿件又被退回。除了一張鉛印退稿通知,編輯沒寫一個字。

孟遠執拗地認定,小說寫得不錯,隻是價值還沒被人發現。他繼續尋找出版機會。這時,他看到報紙上的招聘廣告,不由一陣欣喜。如果他能調到新聞出版單位,不僅有更好的寫作環境,也許還能為小說找條出路。可是,連著應聘碰壁,他不得不承認,目前,要改變處境,就像雞蛋先要孵出小雞,小雞長大又會下蛋,出版小說比什麼都重要。

轉了兩次車,不知不覺,孟遠已經回到青羊正街。走進那條狹窄悠長的小巷,望著被暗黑色的木門掩著的小院,他的心一下變得沉重。他忽然有些膽怯,害怕跨進那散著淡淡憂鬱的房間,害怕看到妻子失望的眼睛。

早上出門時,妻子向他包裏塞了一元錢,不放心地叮嚀他乘車要小心,稿件不能丟,應聘不要慌,說話自然一些。

“我曉得。我不相信,那麼多家單位,沒有一個伯樂。”他充滿信心地說,然後莊嚴地跨出去。

現在……他苦笑一下,努力放輕腳步,不顯出慌亂。可是,勞保皮鞋發出的“橐橐”的響聲,還是驚動了家人。

“爸!”五歲的兒子孟亮,小鹿般蹦跳著,從屋裏跳出來接他:“一聽聲音,就曉得你回來了。”

“一年到頭,都穿這種皮鞋,還不聽熟。”妻子倚著房門,溫存地笑著。

孟遠撫撫兒子的頭,走進屋,在椅子上坐下,疲乏地舒出一口長氣。

妻子偷瞥著他的臉色,估計事情不順利,沒敢多問。她轉身走進簡陋的廚房,端出早已做好的飯菜。

“幫我倒杯酒。”孟遠低沉地說。凡是情緒低落,他都要喝點酒。喝著喝著,隨著酒精在血液中循環,所有的失落和孤寂就會遠去,他心裏又會燃起希望之火。妻子知道他的習慣,專門買了兩個小口大肚玻璃瓶,泡了滿滿兩大瓶枸杞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