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那抹暮暉
一
一出房間,祝開明的雙腿突然變得沉重,似乎所有的力氣都已耗盡,挪動半步都艱難。他掉過頭,失神地望著過道西窗。靠著宿舍圍牆,幾棵傘狀的泡桐樹,開著一簇簇紫色的小花。他記得,樹是兒子出生那年栽的,栽時一人來高。“蔫不溜秋樣子,能活嗎?”他問。“泡桐樹好栽,哪兒都能長活。”妻子李慧認真地說。可不,才四年多,樹已長到四層樓高。透過繁茂的心形的樹葉,能夠看見橫在天邊的一抹暮暉:血一般紅,有些灼眼,旁邊的灰色雲層,也被染上滄桑的金黃。
祝開明心裏一陣隱痛。這抹夕陽,讓他想起雲南耿馬。每天黃昏,他與李慧走過橡膠林,坐在雜草叢生的小坡上,陶醉地眺望斜陽,說著永遠也說不完的甜蜜話。“假如我們調回錦都了,還能記住這段日子嗎?”李慧癡癡地問。“當然。像這樣幾百萬人上山下鄉、支援邊疆,可能永遠不會再有。就是老了,死去,我們也不會忘記。”他深情地答道。
回憶像險惡的子彈,密集地向他射來。他不敢再看窗外,不敢再想下去。他轉過身,看著這間生活了五年的房間,在心裏重重地歎息了一聲。
李慧倚床坐著,默默地流淚。兒子祝瑞坐在地上,背向房門,拿著一個塑料榔頭,用勁敲著積木。
祝開明難過地走進房間,把裝著隨身衣物的皮箱放在床上,蹲下去撫兒子的頭:“小瑞,爸爸出差,要走很久。回來再來看你。”
“不,你們離婚!我聽見的。”兒子推開他,揚頭恨恨地喊道。他細嫩的雙頰,現著汙黑的淚痕。
祝開明尷尬地笑笑,起身對李慧說:“說真的,我也舍不得走。但我沒有辦法,的確沒有辦法。我說過,公司的生意,風險太大,要是出事,我怕牽連你們。”
“那麼多做生意搞公司的,是不是都要離婚?”李慧幽怨的眼裏,閃過冷冰冰的懷疑的光:“看在我們是同學又是夫妻、認識了十多年的分上,你老老實實地告訴我,是不是外麵有人了?就是死,也要讓我死個明白。”
“疑神疑鬼。”祝開明避開李慧的視線,支吾著說:“我們做的那些事,可能合情合理,但不一定合法。要不,一年沒到,我能掙那麼多錢?”他稍一沉默,拉開皮箱,從夾層拿出十紮鈔票,整整齊齊地放在床上:“這一萬元,你拿著。不夠,我再給。”
“人都沒有了,錢拿來幹啥?”李慧驀地嗚咽起來,“千不該,萬不該,第一,我不該叫你放高利貸;第二,不該讓你出去做生意……”
祝開明迷茫地閉上眼。仿佛再停留下去,他會徹底喪失跨出家門的勇氣。他逃跑似的提起皮箱,頭也不回地帶上門,大步走去。
二
祝開明退職經商,完全出於偶然。
他與李慧是浣花中學的同學,支邊時開始戀愛。回城後,他進了錦都紡織廠,當機修工。李慧調到東風商場,做營業員。1980年初,他倆結婚了,住進紡織廠分的宿舍。這是50年代修的紅磚樓房,共四層,以前是辦公室。一進樓門,兩米多寬的走廊兩邊,一間擠一間,全是十一二平方米的小房間。每層樓有一個連著男女廁所的公用盥洗間。房子太小,隻能勉強容身。大家把蜂窩煤爐等,依次放在自家門口,在過道裏做飯。一到中午或晚上,整座樓都彌漫著嗆人的油煙。冬天,寒風透過走廊窗口,肆無忌憚地刮進刮出。薄薄的房門難以抵抗冷風,“乒乒哐哐”地響著。夏天,炙熱的陽光射進過道,數不清的煤灰,在橙黃色的光柱中飛舞,更讓人不堪悶熱,一身都是濕漉漉的膩汗。
祝開明住在頂樓。對居住環境的惡劣,他不覺得什麼,廠裏能給房子,已經不錯了。李慧雖然讚同他的觀點,但又經常情不自禁地抱怨:過道上的腳步聲太多太響,夜裏睡不好覺;夏天做頓飯,就像在火焰山打仗,身上的衣服一下就濕了;現在能勉強容身,兒子大了怎麼辦?……她亢奮地展開想象,假如有兩三個房間,該是多麼寬敞,該怎麼安排家具……對她說的一切,祝開明哲學家般沉思著,隻聽,不為所動。他隻想寫小說。在雲南,他就在寫一部反映支邊生活的長篇小說,斷斷續續地寫了三四萬字。調回錦都後,他的心簡直靜不下來,上班下班,結婚、生兒子,走馬燈似的忙個不停。最近,他重新拿起筆。他計劃用三年時間寫完小說,就是不能出版,也算給七年支邊生活留個紀念。
一天,李慧神秘地給他講,宿舍的人說,廠車隊的徐慶退職倒賣汽車,賺了很多錢;他想把生意做大,但缺資金;廠裏的人在集資,他一年給30%利息。徐慶?祝開明與徐慶認識,但沒往來。“不會那麼輕鬆吧?如果公司垮了,錢蝕了咋辦?”他懷疑地問。“垮,咋可能?人家說雞蛋放在油鍋裏都沒徐慶滑。他腦袋轉得那麼快,肯定賺錢。再說,一個宿舍住,賴我們的錢,還見不見人?”經不住李慧攛掇,30%利息又那麼誘人,祝開明拿出僅有的三千元存款,又在父親處借一點,向同學借一些,湊夠一萬元,全數交到徐慶手上。徐慶勉強收下錢:“本來,我不缺資金了。不過大家一個廠,要他的不要你的,得罪人。你們等著分錢吧。”
幾個月後,祝開明一分利息未到手,徐慶突然跑了。
去年5月19日晚上,祝開明記得很清楚。那天,電視現場直播16屆世界杯亞洲區小組賽,中國隊主場迎戰香港隊。上半場結束後,雙方踢成1∶1。祝開明緊張地看著黑白電視機,正在心裏罵中國隊教練——照這樣踢,搞不好又不能出線。忽然,李慧衝進來,神色慌張地說,幾十個人圍住徐慶住的樓房,都在找他要錢。祝開明的頭一下大了,顧不上關心足球,拉起李慧就朝外跑。望著黑壓壓的人群,祝開明傻了。人們激憤地嚷著,衝進空無一人的徐慶家,砸了家具,亂糟糟地尋找值錢的東西。派出所和保衛科來了三十多人,把債主製止住,全部帶進廠禮堂,一個個做詢問筆錄。
徐慶失蹤了,一萬元沒有了,還錢的期限卻在一天天逼近。祝開明再沒心思寫小說,成天都在考慮怎麼還錢。幾番猶豫後,他下定決心,出去做生意。他打算先掙一筆錢,把債務還了,再掙一大筆錢,然後埋頭寫作。他找到師兄黃強。半年前,黃強出去辦公司,據說搞得不錯。他能分到宿舍,也靠黃強幫忙。
“你早該出來!窩在廠裏,每月幾十元錢,吃頓飯都不夠,有啥意思?”黃強長滿絡腮胡的方臉上,露出興奮的笑容。
“你那個公司,會不會……”祝開明欲語又止。
“放心,路子不一樣。你清楚我的背景。擦邊球嘛,各人打法不同!”黃強意味深長地笑笑。黃強父親是南下幹部,當過市政府處長,外麵關係不少。黃強當即承諾,祝開明任副總經理,月薪一百五十元,還義氣地預支一萬元,讓他把賬還了。
拿著錢,祝開明給李慧講了找黃強的經過。李慧高興地數著錢:“我說,你早該出去做生意。”
“賺了錢,我還是要寫作。”祝開明失落地說。
三
黃強的公司場麵不小,租了整整一層樓,四五百平方米,會議室、樣品間、辦公室、接待廳一應俱全。門口,“錦都市強興實業公司”閃光的金字招牌前,一個端莊大方的禮儀小姐,禮貌地微笑著,專事接待客人和轉接電話。
一段時間後,祝開明發現不大對勁:公司以商貿為主,而批發出去的電視機、電風扇等,價格同進價差不多,根本不能賺錢。“強哥,再這麼下去,恐怕……”他找到黃強,委婉地說出擔心。
“這些是擺門麵的,主要靠大生意賺錢,快了。”黃強毫不在意。
沒幾天,一筆大業務來了。黃強進了一批走私收錄機和傻瓜相機,價格翻了兩倍,賣給貴州一家國營貿易公司。除開給對方的五萬元回扣,淨賺三十多萬元。接著,黃強又將幾千件假酒,冒充名酒賣往河南,又賺了二十多萬。兩筆生意中,祝開明跑上跑下,出力不少,黃強一高興,獎勵他十萬元。第一次拿到這麼多錢,祝開明興奮得腦袋輕飄飄的,像要飛到天上。他本想全部交給李慧,又怕她大手大腳地亂花,三兩下就折騰幹淨;還擔心自己今後埋頭寫作,需用錢時李慧不給他。他悄悄在銀行存了兩萬,隻拿八萬回家。“一下就掙這麼多?”李慧眼角眉梢都是笑,不嫌麻煩地一張張數起來。
來公司談生意的人越來越多。為了提升公司形象,黃強通過關係,向機關事務管理局租了兩輛“伏爾加”轎車,他與祝開明一人一輛,上下班由司機接送。他還聘來幾個年輕漂亮的姑娘,專門陪客人吃飯、跳舞,每次50元勞務費。這時,祝開明認識了孫雯。第一次見到孫雯,他就覺得眼前一亮。
孫雯28歲,沒有固定工作,偶爾幫人牽線搭橋,得些中介費。她身材苗條,膚白貌美,眼睛大大的,淌著甜甜的笑意。黃強特地把她介紹給祝開明:“開明,小孫人漂亮,也善解人意。今後與客戶打交道,你們多配合。”祝開明羞澀地伸出手,同她的手輕輕地一握。孫雯脆聲笑起來:“黃總,你看你們祝總,大男人一個,還臉紅。”晚上吃飯時,孫雯甜美地笑著,給東北一個客商灌了一斤多白酒,將等外品絲綢當成一等品賣給對方。客戶喝得滿臉通紅,色迷迷地要摟她。“嗬喲,宋老板,你是真醉還是假醉,把我當成啥人了?”孫雯嗔怪地扭腰閃開。祝開明對她更有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