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事之秋(1 / 3)

多事之秋

周一上午,學習十三大文件後,幾個中層幹部留下,參加每周工作例會。

“老李啊,黨的十三大意義深遠,明確提出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理論。‘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非常精辟,對我們雜誌社的發展有相當的指導意義。”常務副社長鹿笑石,操著純正的北方話,感慨地對常務副總編李蜀生說。

“對!”李蜀生大有同感,把腰挺得直直的:“我打算跑一下,組織幾篇重頭文章,搶在其他經濟雜誌前刊出。”

“好,好。”鹿笑石讚同地點頭。他像忽然想起什麼:“我剛冒出一個念頭,現在工作越來越多,你我壓力太大,是不是向上麵建議,增加一個副總編?”

“好啊,我也正有這種想法。我們想到一起了。”李蜀生高興地回答。

向羽坐在會議桌末位,冷眼旁觀。表麵,他漫不經心,似乎什麼也沒聽到,心裏卻一陣好笑。提拔一名副總編的消息,早在雜誌社悄悄傳開。兩位領導裝得一本正經,似乎都才剛剛想到。他大感奇怪,鹿、李二人矛盾很深,從來意見相左,為什麼在增設副總編問題上會如此統一?

《錦都經濟導刊》是月刊,每期六個印張。雜誌社人不多,包括門衛,隻有二十多人。它雖是事業單位,卻深烙著國家機關的痕印。四年前創刊時,雜誌由市委工交部和市經委共同申報。順理成章,工交部長兼社長,經委主任兼總編輯。鹿笑石五十多歲,工交部老處長,南下幹部。考慮到幹部年輕化,工交部把他派下來當常務副社長,騰出處長職位。李蜀生是經委副處長,“文革”前從財經學院畢業,被經委派來擔任常務副總編。後來,雖然雜誌社組織關係歸口到經委,但遇上重大問題,鹿笑石仍回工交部彙報。

大家例行公事地討論工作。向羽裝著做記錄,卻在筆記本上畫漫畫。他畫了一隻胖胖的老虎,寫上一個“鹿”字,代表鹿笑石;又畫了一隻瘦瘦的老虎,意指李蜀生;兩隻老虎張牙舞爪,怒目相對,正欲廝鬥。他在旁邊寫上一行字:二虎相爭,難分勝負。他看看,感到還缺點什麼,又在胖老虎後麵畫了一個小人,披著長發,手舞足蹈地為胖老虎助威。瘦老虎旁邊,他也畫上一個小人,正朝胖老虎揮著大大的拳頭。他下意識地抬起眼睛,端詳著廣告部主任汪萱和編輯部主任嚴永林,覺得大致抓住他們的特點,輕鬆地舒了一口氣。想想,他又在畫麵上方畫了一個小人,代表自己:戴著方框大眼鏡,雙手悠閑地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望著兩隻老虎。小人旁邊,他寫了一行字:坐山觀虎鬥。他欣賞著漫畫,得意地笑著。

“小向,你談談記者部的工作。”李蜀生忽然點名。

向羽匆匆應著,裝模作樣地翻翻筆記本,眼光定格在漫畫上,一本正經地彙報起來。

《錦都經濟導刊》設在林蔭街一座小樓裏。新中國成立前,這裏是一個富商的公館。現在,灰色的外牆已經斑駁,古樸的門窗也已陳舊,但那氣派的坡形屋頂、走路發出質感聲的地板、寬寬的足以容下四人並行的樓梯,都留有過去榮華的殘跡。搬來時,李蜀生買來二三十棵銀杏,圍著小樓栽了一圈。銀杏越長越高,樹冠像傘樣地張開,成了小樓綠色的屏障。盛夏時候,幾乎不用風扇,都有輕風涼幽幽地吹入,很是愜意。

也許是那道灰色的圍牆,隔斷街上的喧鬧。那滿地飄落的樹葉、樓腳水溝邊的苔蘚,甚至古舊寬大的門廊,都散發出一種懶洋洋的憂鬱的氣氛。向羽第一眼看見,就喜歡這個環境。

向羽當了知青後,調進標準件總廠。由於喜歡寫作,又讀過電大,他被調到廠宣傳科。他在報紙上發表過一些通訊和報告文學,還被黨報聘為特約記者。由於這些優勢,幾十個應聘者中,他脫穎而出,調進雜誌社。當他辦完手續,興高采烈地向盛川報喜,他這位老同學兼好朋友,卻對他大潑冷水:

“這種單位,人際關係太複雜!當麵一團和氣、你好我好,背地裏,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吞了你。說實話,我在出版社這麼多年了,至今都很不適應。你一定要小心。”

“我一不入黨,二不當官,與世無爭,埋頭工作,不會有啥。”向羽不以為然。他清楚,盛川沒當上出版社美編室主任,憋了一肚子氣。

第一天上班,向羽就領悟到什麼叫勾心鬥角。中午,為了歡迎他,鹿笑石、李蜀生兩位領導,加上先來報到的汪萱和嚴永林,去林蔭街大地春餐館吃飯。

酒過三巡,鹿笑石笑吟吟地對李蜀生說:“老李,你很有眼力。你看你選的小嚴,既是學中文的大學生,又是黨員,不錯,不錯!”

“彼此彼此!你看中的小汪也很不錯,年輕漂亮,大學高才生,肯定是一把好手。”李蜀生打著哈哈。

兩人對視一下,幾乎同時笑著舉起酒杯:“來,幹!”

見向羽不明所以,辦公室主任劉欣芳,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把嘴巴湊近他耳邊:“汪萱是鹿社長調來的,以前在內燃機廠宣傳部。嚴永林是李總編點名要的,飛機公司的廠報編輯。”

向羽這才恍然大悟,難怪,招聘和報到時,自己沒看見他們。報紙廣告說公開招聘三個人,其實早已內定兩個。通過鹿笑石與李蜀生的簡短對話,他似乎聽出什麼玄機。

嚴永林比向羽大四五歲。他矜持地撫著酒杯,寬寬的臉上,浮起居高臨下的微笑:“小向,我看過你的文章,有激情。不過,生活底蘊再厚重一些就更精彩了。以後,我們是同事了,請多多關照。”

向羽客氣地應著。汪萱輕盈地一拂垂在胸前的披發,睜大黑亮亮的眼睛:“小向,我們是同齡人,更要互相幫助啊!”

向羽一扶黑框眼鏡,誠惶誠恐地點頭。

一瓶酒很快喝完,鹿笑石又開了一瓶。剛才下樓時,劉欣芳叫向羽幫忙,去雜物庫房拿酒。“喲,這麼多酒!”他驚訝了。二十多平方米的庫房裏,堆著半屋子酒。“瀘州一個酒廠欠廣告費,用酒抵賬。也好,我們兩位領導都愛喝酒。”劉欣芳拿了三瓶酒,叫向羽提著。她對向羽解釋:“多拿點,有備無患,免得不夠又要跑路。”

“老李,有件事情,你太不夠意思了。省稅務局黃局長的一篇稿件,人家評職稱,急著用,你就是不發。”借著酒意,鹿笑石斜睨著又瘦又矮的李蜀生,不滿地說。

“我一點兒印象也沒有。”李蜀生費勁地想著:“不可能,隻要是你的關係,我肯定重視。”

“我親自交到你手上的。”鹿笑石提醒道,把“親自”兩個字咬得很重,帶著強調。

“我以為你順便帶來的。你沒說清楚。”李蜀生委屈地辯解。

“喝酒,不說工作。”劉欣芳岔開話,熱情地招呼大家喝酒吃菜。

沒用多長時間,向羽將雜誌社人員情況大致摸清。劉欣芳是市上一個老領導的侄女,文化程度不高,但性格直率,惹著她,什麼都敢罵出來,鹿笑石和李蜀生都讓她三分。財務部會計王大姐,丈夫是市計委一個處長,也有背景。門衛胡大爺,是經委一個副主任的遠房親戚。隻要喝了酒,他就端把藤椅,在大門口呼呼大睡。李蜀生批評了幾次,他才略微收斂。一句話,雜誌社除了他向羽,其他人多多少少都有關係。

兩年後,隨著刊物發行量增大,雜誌社又陸續進了一批人。嚴永林、汪萱和向羽升任中層幹部。鹿笑石和李蜀生的矛盾,由暗中較勁變為公開爭鬥。雜誌社的人,也或明或暗分為三派:一是鹿笑石派,廣告部主任汪萱為主要骨幹;二是李蜀生派,手下大將是編輯部主任嚴永林;再就是向羽等中間派。劉欣芳仗恃背景,誰都不放在眼裏,時而頂撞李蜀生,時而冷落鹿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