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在大路上(1 / 3)

我們走在大路上

起重設備廠吳廠長來電話,想請宿遷吃飯,感激他對企業的支持。盛情難卻,宿遷隻得答應。宿遷是機械局企管處副處長。最近一份調研報告中,他以起重設備廠為解剖對象,詳細剖析了小型國企的困境,提出解決的思路和措施。

晚飯訂在馬家花園路渝江火鍋城。抗戰時期,一馬姓人家在這裏修了一幢鄉村別墅“西村”,又稱“馬家花園”,街道也因此得名。新中國成立後,周圍修起鐵路新區。馬家花園舊址成為鐵路招待所,火鍋城就設在裏麵。

火鍋城外,吳廠長迎到宿遷,將他帶到大廳一角屏風隔成的雅間。主人除了吳廠長,還有黨總支郭書記。桌上,一大鍋濃香四溢的啤酒鴨沸騰著,旁邊放著一瓶“劍南春”酒。

“感激宿處長為我們疾呼。”吳廠長端著酒杯,誠摯地說:“隻要職工工資能夠保證,叫我咋辦都可以。我先幹為敬!”他仰頭喝下滿滿一杯酒,感慨地歎息一聲。

宿遷也喝幹酒,落寞地放下酒杯:“我人微言輕,隻能耍筆杆子,具體幫不上忙。”

“不能這樣說。如果局上幹部都像你,不是隻要好聽的數字,而是實實在在地為企業辦事,再大的困難也有辦法克服。來,嚐嚐鴨子,味道不錯。我敬你!”郭書記給宿遷夾了幾塊鴨肉,起身豪爽地將酒喝幹。

“但願吧。”宿遷含混地說,文靜的總是帶著疲態的臉上,籠上幾絲淡淡的迷惘,方框細邊眼鏡,也顯得茫然地搭在鼻梁上。

“宿遷!”有人在屏風外大聲喚道。宿遷回過頭。一個身材魁梧、滿臉胡茬的男子驚喜地望著他:“當真是你?”

“申平原,你也在這裏吃飯?”宿遷高興地笑起來。他與申平原是浣花中學同學,六七年沒見麵,隻知申平原辦了一個裝飾公司,似乎搞得不錯。

“簡直太巧了,在這兒碰上。你猜,除了我、你,還有哪個?”申平原揮著錦都少見的磚頭樣的大哥大,大大咧咧地問。

“哪個?”順著申平原的手勢,宿遷看見,前麵一桌火鍋旁,中學同學秦家能含笑對他揮手。宿遷笑著點點頭。

“這樣,你們談你們的事,我去那邊陪建委的客人。一會兒,我們三個老同學聚聚。”宿遷介紹了吳廠長和郭書記,申平原應酬地笑笑,對宿遷說。

吃完火鍋,小鍋啤酒鴨48元,再加金針菇等蔬菜,一共62元。酒是吳廠長帶來的,沒算錢。宿遷搶著付錢。他知道起重設備廠極其困難,靠財政借款發工資,不忍心讓企業掏錢。吳廠長堅決不要宿遷埋單,說企業再艱難,不至於吃不起一頓火鍋。正在相持,營業員拿著賬單過來,說賬已經結了。

“我一起付了。除了你,還有秦家能那桌。”申平原帶著醉意過來,滿不在乎地一揚手機:“我們再喝幾杯,難得一見。”

吳廠長告辭後,申平原叫服務員換一鍋啤酒鴨,又叫了幾個小菜,幾瓶啤酒,說好好喝一下。很快,秦家能也走過來。三人吃著火鍋,喝著啤酒,談起各自的情況。

“中學那批同學,我很少見過。一天到晚都在忙,眨眼就是一年,老了。我自己都說不清楚,這輩子是咋過來的。我們三個人,最累的肯定是我;最輕鬆的,應該是宿遷,機關得嘛,金飯碗;最悠閑的,該是秦家能了,反正該上班就上班,該拿錢就拿錢,其他一概不管。”申平原“咕咚咕咚”地喝幹一杯啤酒,噴著酒氣說。

“大家差不多,都累。”宿遷勉強笑道。

“我哪能與你們比?”不知怎麼,秦家能情緒相當低沉,瘦小的身軀,似乎怕冷似的蜷縮著:“我不像你申平原那麼有錢,又不像宿遷那樣有權。說我悠閑,那就錯了,我閑得下來嗎?對我這樣普通的小工人來說,最揪心的就是沒錢。唉,錢啊!”秦家能來時,拎著半瓶“文君酒”。他給自己斟上白酒,一口喝幹,重重地把酒杯一放,帶著哭聲說:“沒錢難啊!以前老人說,一分錢難死英雄漢,我算體會到了。”

“出啥事了?”申平原關心地問。

“反正我們是老同學,事情又過去了,我給你們講。”

秦家能抿著酒,講起他的故事。

知青調回來,我進了造紙廠。十年前,也就是80年代初期,廠裏還過得去,我結婚,還分了一套50平方米的宿舍。這幾年,效益差多了,做五天耍三天,工資勉強保著,獎金卻分文沒有。我愛人是紙箱廠的,收入也低。我們兩個人的工資,供養一個九歲的女兒,能活下去已經不錯了。兩邊還有老的,就那麼一點退休工資,我們總要表示點心意吧?反正,錢相當緊,可以說,一分錢都不敢亂用。我連煙都戒了。不是想戒,幾角錢一包的煙,我也買不起了。哪曉得,越是沒錢,用錢的事偏要找你,躲都沒法躲,真他媽的奇怪。

幾個月前,廠裏要房改。按照政策,把我的工齡補貼啥的全部加上,我那套房子,要補三千多元錢。我一聽,腦袋一下大了:三千多元啊,我去哪裏找錢?交不起,就算自動放棄。沒有房子,我一家三口又住哪裏?找人借,也難。我周圍的師兄師弟,吃的在肚裏,穿的在身上,都同我差不多。何況,也不好意思在廠裏借錢。不要錢沒借到,反而被人看不起。想來想去,我想到一個遠房表哥。

表哥是金堂人,家庭成分是地主。“文革”中間,他父親被關起來,還要抓他。他溜到我們家,躲了大半年,風聲過去了,才敢回去。改革開放後,他來錦都當包工頭,賺了幾個錢,財大氣粗的。三年前,我母親60大壽,他專程前來拜壽,開著一輛“藍鳥王”轎車。找他借錢恐怕有希望,畢竟,我們對他有恩。我一下興奮起來。這時,我父母湊了一些錢,我還差兩千元。

為了慎重起見,我拉上父母,轉了兩三次公共汽車,去駟馬橋他的建築隊找他。運氣還好,他在辦公室。見到我父母,他又端椅子又泡茶,還叫人去買了一些蘋果廣柑,非常熱情。我講出借錢的事。他的臉色一下由晴轉陰,耷拉著頭,悶悶地抽煙,一聲不吭。

“大鼻子,”我母親叫著他的小名:“實在沒法才找你。這個忙,你一定要幫。錢,我們肯定要還,不過時間長一點。”

“你老人家開了金口,我拚死拚活也要辦。那幾年我落難,在你家又吃又住。你對我,就像對親生兒子,我死也不會忘記。”他相當誠懇地說。想了一下,他對我說:“這筆錢,說多不多,說少又不少。我籌措一下,一個月後的今天上午,你來我這裏拿錢。兩位老人家,就不驚動他們了。”

我喜出望外,對他千恩萬謝。“小事一樁,自家兄弟,沒啥說的。”他灑脫地揮揮手,安排轎車送我們回去。

哪知,好不容易等了一個月,我去找他,接連幾次撲空。建築隊的人,不是說他出差了,就是說他在工地。我要他的電話號碼——他也有個大哥大,同平原手上的一模一樣,人家不給我,說記不清了。我清楚他在躲我。但是除了找他,我沒別的路子,行不行,總要給一句話。後來,我多了一個心眼,上午不去,下午五六點鍾去。果然,他正在辦公室。見到我,他顯得很不自在。我還沒問,他就放鞭炮一樣,劈裏劈啦地說起來:

“你來了幾次,我都曉得。我不是躲你,是躲手下的民工。我欠他們七八萬元工資,他們天天找我。我呢,慌著在找甲方收錢。今天這個不在,明天賬上沒錢,搞得我簡直想跳河自殺。砍竹子遇節疤,我們都遇到了。要在平時,你就是借一萬兩萬,我眼皮都不眨一下,摸出就給你。現在,實在無法。不要說兩千,我連兩百元都拿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