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題無解
一
電話驟然響起,刺耳,驚心,聲聲緊逼,無情地打碎夜的靜謐。
一個寒戰,蒲暉醒來。他揉揉眼睛:床頭櫃上,綠幽幽的鬧鍾夜光針,指著零點15分。
“哪個神經病?”張巧茹不耐煩地嘀咕一句,翻身繼續睡。
蒲暉扭亮台燈,抓起話筒。頓時,傳來熟悉的嚶嚶的哭聲。哭聲哀傷而輕柔,少有停頓,像載滿痛苦的小溪,繞過橫阻的頑石,緩緩地流淌。
“耿妍,出啥事了?說話啊!”蒲暉把話筒緊貼耳朵,低沉地問。他知道,耿妍一定又與夏誌軍發生衝突了。
“我,我實在不想活了。以前你勸我,為了家庭,為了女兒,我聽。這次,我啥都不想了!”電話那邊,耿妍絕望地抽泣。
“你在哪裏?我馬上過來。”蒲暉焦急地提高聲音。
“錦江大橋。”
張巧茹驀地撐身坐起:“又是他們兩口子吵架。一有事就找你,你成婦聯了?這樣下去,不如離了算了。”
“誌軍同我,親兄弟一樣。我不勸,誰管?”蒲暉無可奈何地說。
“看,你一下就來了精神,也不叫累了。”張巧茹譏刺地說。入睡前,她輕輕地閉上眼,把頭靠在蒲暉胸前。這是她想親熱的習慣動作。蒲暉轉過身,用背對著她,說廠裏忙了一天,太累,想睡覺。
蒲暉聽出她的意思,不高興地沉下臉:“下午,招待所要換家具,我想照舊給誌軍做。徐所長不同意,說來了幾個家具廠,要公開招標。我們爭了好一陣,的確太疲倦。這與耿妍的電話是兩碼事,風馬牛不相及。”
這時,電話又驚悸地響起,是夏誌軍。
“我簡直倒了八輩子黴,遇到這麼個不懂人話的老婆,一賭氣就跑了,把娃娃丟給我。你快來我家裏,商量一下咋辦。”孩子的哭聲中,夏誌軍連珠炮般,煩躁地嚷道。
“好,我馬上來,別急。”蒲暉安慰道,迅速穿好衣褲,準備出門。
“深更半夜,自己的人冷在一邊,去幫別人找婆娘,太戲劇了!”張巧茹冷笑著,賭氣地用被子蒙住頭。
二
蒲暉與夏誌軍既是同學,又是最好的朋友。
小學時候,兩人同班,家住相同方向,上學放學常在一起,時間一長,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蒲暉個子單薄,性格內向,不多說話。遇上誰想欺負蒲暉,夏誌軍第一個衝出來。仗著個子高、力氣大,他很幫蒲暉打過幾次架。一次,一個同學的刨筆刀不見了,強說蒲暉偷了。蒲暉氣得滿臉通紅,訥訥地辯解。那個同學不依不饒,非要搜身。夏誌軍一耳光扇去,三兩下將他打在地上。為這事,夏誌軍被罰站三個小時。放學後,蒲暉孤零零地等在學校門口,直到夏誌軍被放出,然後肩並肩地回家。進了浣花中學,他倆又在一個班。蒲暉成績好,當了班長。夏誌軍自恃父親是軍隊幹部,三天兩頭打架滋事。工宣隊長找蒲暉談話,要他幫助夏誌軍;如果夏誌軍不聽,至少,他應該拉開距離,不要夥著浪來浪去。蒲暉睜大黑亮的眼睛,認真地說辦不到,他與夏誌軍,好得就像一個人。工宣隊長本想將他的班長職務撤了,但望著他誠摯的麵容,又不忍心,隻得含糊地批評幾句。
中學畢業,蒲暉留城當社青,夏誌軍下鄉當知青。他倆經常通信。誰有什麼苦惱、歡欣,總是第一個告訴對方。後來,蒲暉頂替父親,進了晨光製藥廠,先當工人,又調進後勤處。夏誌軍調回城,到鐵路局客運段。談戀愛時,兩人都會以驕傲的口吻,向女朋友介紹對方。蒲暉結婚,做家具的木材不夠。夏誌軍二話不說,立刻將自己準備的半立方米柏木板送去。夏誌軍嫌跑車太辛苦,生活沒有規律,結婚不久就辭去工作。他先後做過家電、建材生意,辦過廣告公司、油漆廠,現在在辦家具廠。每一次,蒲暉都對他盡力支持。夏誌軍需要資金,蒲暉不僅把不多的存款全借給他,還從同事處幫他籌錢。張巧茹曾經不無忌妒地問:“有你們這麼好的嗎?除了老婆、娃娃,好像啥都不分?”蒲暉自豪地一笑:“你還真說對了。”蒲暉兒子蒲陽十歲生日,夏誌軍送來一部鋼琴。蒲暉推辭,說太貴重。夏誌軍不屑地將手一揚:“不就幾千塊錢?我辛苦點,掙回來就是。”
夏誌軍性格乖戾、暴躁,與前妻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鬧。為勸和他們,蒲暉跑了不少路,費了不少口舌。夏誌軍堅決要離婚。前妻抓住他拉業務行賄的軟肋,揚言要把他送進監獄。蒲暉耐住性子,連著幾個下午勸她,要她多為兒子小鵬著想,好不容易才平息事態。
夏誌軍認識耿妍後,首先讓耿妍見的,仍然是蒲暉。第一次見到蒲暉,他那憨厚的容貌、誠懇的微笑,立即讓耿妍生出好感。她信任地瞥著蒲暉:“雖然初次見到你,但從誌軍嘴裏,我們好像認識了很久很久。”夏誌軍神色飛揚地說:“表麵看,蒲暉的確給人真誠老實的感覺。不過,一旦他的強脾氣上來,八匹馬都拉不回來,脾氣怪著嘞。我呢,表裏如一,心裏咋想,嘴裏咋說。”
隔上十天半月,蒲暉與夏誌軍都要相聚,吃頓飯,喝喝酒。有時,還要帶上家人,擠上夏誌軍的“五菱”麵包車,一起去郊外遊玩。
夏誌軍的女兒出世後,不知怎麼,他與耿妍的矛盾越來越多。保姆帶著孩子,夏誌軍不是嫌保姆太笨,就是嫌不講衛生,還時時疑心她偷東西。孩子快一歲時,他索性叫耿妍辭去工作,專職在家帶孩子做家務。耿妍沒帶過孩子,也做不好家務。夏誌軍隻要看不順眼,就厲聲嗬斥,好像對待手下工人。耿妍受不了,就要頂嘴。一吵起來,夏誌軍克製不住,往往出手打人。僅僅今年,夏誌軍就打過耿妍三次。每次一鬧僵,耿妍就跑回娘家,鬧著要離婚。夏誌軍每次都承認錯誤,賭咒發誓地保證再不動手。可是,沒多久,他又故態複萌。
蒲暉多次在他們之間勸好勸歹,心裏早有煩意。一來,因為他與夏誌軍的關係,不能推卻不去;二來,看到耿妍清秀的臉上的傷痕,聽到那壓抑著的淒哀的哭聲,他就覺得,他的同情全部在耿妍一邊,不能不管。蒲暉對耿妍印象很好。幫他倆布置新房時,他在吊燈上掛“囍”字,不慎從板凳上摔下,腳扭傷了。他坐在沙發上,痛得直噓冷氣。耿妍滿臉焦急,立即用毛巾給他冷敷,找來膏藥給他貼上。夏誌軍在旁邊看著,臉色陰晴不定,譏諷地對耿妍說:“看不出來,你還是當醫生的料?”耿妍的臉一下紅了。蒲暉裝作什麼也沒聽見。耿妍辭職回家,蒲暉情不自禁地為她抱屈。耿妍天天待在家裏,除了孩子,就是家務,像關在籠裏的小鳥。整個家庭,完全被夏誌軍強勢地支配著。高興時,他拿點錢給耿妍,叫她買點衣服首飾,不高興,臉色冷冰冰的。蒲暉親眼看見:夏誌軍回家,因為耿妍沒有提前泡茶,立刻生氣地將杯子摔了。他鄭重其事地提醒夏誌軍,再這樣下去,恐怕耿妍無法承受……夏誌軍滿不在乎地一揚手:“女人嘛,又嬌氣又小氣。沒事,我有數。”
這次,又是什麼事?耿妍跑到錦江大橋,想幹什麼?蹬著自行車,初秋的夜風,涼涼地拂來,蒲暉忐忑不安地想著。他住在小天竺,夏誌軍住在玉林路幹休所,相隔不遠。幹休所房子是夏誌軍父親的。他父親搬回濟南老家後,他住在那裏。
蒲暉常來幹休所,門衛已經認識他了。將門打開,門衛笑道:“又來勸老同學?”
蒲暉不好意思地笑笑。
三
夏誌軍穿著長綢睡衣,坐在沙發上。他右手抱著孩子,“唔唔呀呀”地誆著;左手,捏著半支香煙,抽空猛抽一口,將臉轉開,用勁地噴去。整間屋子,彌漫著嗆人的煙味。
“不要抽了。”蒲暉搶過香煙,摁熄,然後打開窗戶,讓空氣流通。他接過孩子,在窗前踱來踱去,低沉地念著:“不要哭,不要哭,媽媽很快就回來。”
“看來,你比我適合帶娃娃。”夏誌軍線條剛勁的方臉上,浮出無奈的苦笑。忽然,他看到自己睡衣腰帶鬆開,露出赤裸的胸膛,難堪地一笑,忙係好睡衣。
他悶悶地講了剛才的事。
昨天,是夏誌軍兒子小鵬14歲的生日。夏誌軍離婚後,小鵬隨母親。小鵬長得像夏誌軍,性格卻兩樣:孤僻、內向,很少說話。平時,小鵬一個月回來一次,看看父親,拿點生活費,再吃頓飯什麼的。夏誌軍對小鵬一直深有愧意,覺得很少盡過父親的責任。為了這個生日,他煞費苦心:訂了一個大蛋糕,又在餐廳訂了菜,叫人晚飯時送來;提前一個星期,他專程去學校,在門口等小鵬,說好回家過生日。一切安排妥當,昨天早上出門前,他拿一千元給耿妍,叫她務必到商場給小鵬買一套阿迪達斯運動衫。
他忙完家具廠的工作,取了蛋糕,興衝衝地回家,哪知,小鵬已經走了。耿妍說,小鵬來過,門也沒進,說外婆給他過生日,就匆匆地走了。
“豈有此理?”夏誌軍重重地將蛋糕向茶幾上一扔:“你該拉住他,不放他走。”